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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自注:这是我中学时期写的一篇文章,关于太白楼,关于我当时清晰而又迷惘的人生理想。这几日,时常看到朋友们在论坛上谈到李白、许宣平和太白楼,忽然就想起了我的这篇文章。现在贴出来,也算是我对往昔岁月和过往记忆的一种纪念和回味吧。
它背倚一座西干山,面朝一条练江,脚踏一个裸裎着诗性的唐代;它如同一块峥嵘的巨石,傲然突兀在徽州历史的海平面上,风雨千年,沧桑千年。
古城歙县太平桥畔的太白楼,离我寓居处仅一箭之遥,多次与友谈及,却一直未曾得闲踏访。尝有几夜,垂卧榻上,迷迷顿顿中得见太白先生跨越千年,飘然孑立,宽襟长袖,面容清癯,神色孤伤,却醉傲不羁。醒来,夜阑人静,风雨萧萧,不由得嗟叹不已。
一个冬日的黄昏,我特意拜访了这座背负着历史的太白楼——远远的见它蜷缩在灰蒙蒙的天穹下,显得破落悲凉。我第一次体味到余秋雨先生在面对文明废墟时无奈的失语。我从太平桥的一端,向着太白楼,踽踽独行。
夕阳西下,朔风凛冽。逶迤跌宕、苍茫雄浑的西干山已不见昔日的蔚然苍茏,只有寒云槁叶映衬着和风低吟的太白楼,这风吟声与桥底流水的呜咽声汇成一支悲怆的曲子——犹如长笛、二胡凄婉的旋律,弥漫于天地之间。
猛然一怔,心底忽地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座楼不就是李太白一生命运的写照么?
李白初到此地,大抵是天宝三年之后。当然拿不出确切的考据史料,我所知道的全是一些传闻。
当时,被赐金放还的李白在长安驿馆中无意间读到徽州隐士许宣平的诗:“隐居三十载,筑室南山巅;静庶玩明月,闲来饮碧泉。樵夫歌陇上,谷鸟戏岩前,尔时不知老,却忘甲子年。”后来又见一首,“负薪朝出卖,沽酒日西归。欲问家何处,穿云入翠微。”李白吟咏再三,叹为观止,赞曰:“此乃神仙诗也。”于是,决定东游,寻访许宣平。
许先生的这两首隐逸诗自然高妙,但我常常揣测:使李白下定决心南下趋访的缘由,多半是那淡泊飘逸的诗境触动了他深植在心底的仕途失意后栖隐山林、求仙访道的人生理想归宿之弦。
但不管如何,李白终究是动身了。
一路上,跋山涉水、风尘仆仆,好在他“一生好入名山游”,沿途游兴渐浓、纵酒吟诗,倒也不觉辛苦。
不久,李白到达了古城歙县。他对沿途山水的迷恋热情并没有因为目的地的到达而减弱,乘着兴致徒步游赏斗山街,不觉间,已日薄西山,他慢悠悠地踱到了西干山麓。是夜,泛舟练江,喜见碎月滩奇景,诗兴大发,口占一绝:“天台国清寺,天下称四绝。我来兴唐游,与中更无别。桦林划断云,高峰顶参雪。槛外一条溪,几回流碎月?”
此诗或许是他这次寻访的全部诗情文思的一种凝聚,一种象征,在他那酝酿诗章的醉口吞吐中,徽州文化又被浓浓的描上了一笔诗仙的色彩。
翌日,李白在城阳山东岸登上了一位老翁的扁舟,向老翁打探许先生的住处,老翁见他身着宫锦袍、谈吐非凡,颔首抚须笑道:“门前一杆竹,便是许翁家。”李白访许心切,正思索个中寓意,舟已靠岸。他下舟徐行片刻,猛然醒悟:“门前一杆竹”,不就是船头的竹篙么?于是,连忙回身寻找,悔之晚矣,惟见浩浩东逝之茫茫江水,哪里还有许翁的影子……
徽州的老百姓对这段佚事之所以津津乐道,我想可能缘自一个世俗但却有趣的大众心理:文才风流的大诗人李白,居然被一句并不十分高明的技巧性文字玩弄了,而出题者是一名徽州的文人。当然,如此看来,或许这段传说也为这位旷古的大诗人,在不食人间烟火的固有形象之外,添了几分颇近人情的血肉与可爱的色彩。
初闻这个传说,我就被深深地感染了——文化的本性是沟通和被理解,而竟由于一时疏忽,这次原本可以代表文化意义上的南北文人个体间的沟通和交流被不可捉摸的命运存在生硬地阻断了。
不觉间,我已经来到了太白楼前。
楼在新安碑园内,正墙朝外,临江而立。守园的人恐怕早已下班了,园门紧紧关闭着,仿佛要将太白先生那颗鲜活的文化生命同我们这个庸俗的世界远远地隔开。
我用手触摸着那古老的墙体,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历史的穴位。从那冰冷的夯土和风剥雨蚀的纹沟里,我依然能够感觉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奔腾的血脉和风操凛凛的诗仙气度。然而,在这种宁静的氛围中,却是满目累累伤痕。
余秋雨先生在《借我一生》中说:中国文人自古至今仍然徘徊于两种状态,即政客式的热闹和书蠹式寂寥,而且两方面都不到位,都有自欺欺人的虚假。依我来看。李白的确有其独特之处,他既不掩饰他对功名的向往,同时又无法接受那些富贵利禄的附加条件而弃之如敝屣。他以饱含希冀的痛苦或欢欣来涤荡心灵,酝酿歌吟。他热爱生活中的一切美好事物,而对其中不合理的现象则是毫无顾忌地投之以轻蔑。“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便是他性格的真实写照。李白热切得向往着没有羁绊、没有桎梏的心灵活动的广大空间,希望自己的性格不受阻碍地自然发展,因此他的诗歌驰骋想象,纵横恣肆,雄伟奔放,表现出大胆创新的积极浪漫主义色彩。
自从贺知章赞其为谪仙人,后人又一再尊之为诗仙,就渐渐形成了一种错觉,好像李白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的人与诗具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现实性。这是一个可悲的误会。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者是超现实的,李白当然也不能例外。
然而,仕途受挫后,戚戚怨怨、借酒消愁是一回事,宠辱皆忘、放达自适又是另一回事。李白在南游吴越、纵情山水中找到了精神寄托,他在诗歌中所表现出的泱泱君子的怡然心态和坦荡襟怀,也许就是他精神上优胜于政敌,令其不敢弹冠相庆的所在。也就是说,李白在精神上站在了高处,他以王者的气势俯瞰着那群“蝼蚁”。李白这种虽被现实牢笼,却不甘接受,反过来又想捩转现实的态度,经过代代传承,竟演变成后人反抗黑暗势力与抵触庸俗风习的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这或许才是李白的伟大之处吧。
时光漫漶,太白楼成了一个承载着历史厚重感的文化绳结,它留给后人的,或许仅仅只是一声叹息、一种憧憬和一段铭记。因而,就李白的整体情怀而言,这座物化了的太白楼在社会内涵上还只是个卑微的存在。
台湾诗人余光中先生在《寻李白》一诗中这样写道:“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千载之后,我们依旧能够异常分明地感受到李白这位旷世奇才的人文精神和凛凛风骨。
苍茫暮色压得太白楼透不过气来。抬头看天,时候已经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踱到太平桥的尽头,忍不住再次回头:我到底还欠着太白楼一笔宿债——至今仍未到楼内去看看。据说不好看,这是意料之中的,但总还要去一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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