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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 那秋·那夜·那冲下
中·酒,是当地农民常喝的八毛二一斤的“山芋干”老烧,人称“摇头大曲”。我没喝酒的习惯,酒孬好没兴趣;菜,未出我所料,是引我兴趣,激我食欲的“公鸡烧萝卜”、“老鹅烧花生米”。
吃着,喝着,张耀祖又说起下午课文里踢鬼的事:“鬼都是人装的,人装鬼为了作坏事。”
“小孩不懂,莫瞎说。”张耀祖父亲插着话。“耀祖不懂事,你俩多包涵,多关照。”说着,就端杯举向迟金生:“耀祖是团外人士,入了团,离党就不远了吧?”
“不远,从我家到锅底冲。”张耀祖接上茬就嚷嚷着。
“滚你妈B。老子说正事,你搭上就嚷。”老爷子笑脸训斥着儿子。
我明白了张耀祖请客的意思。他担心请不动迟金生,要我出面拉皮条,当媒子,为他入团埋伏笔。张耀祖家富农成分,在村里绝对入不了团。入不了团,就入不了党。没政治生命就没光明的未来,毕业后就得回乡务农。入了团,一只脚就等于迈进了党的门槛。推荐上大学,或当干部绝对占先、讨巧。
迟金生是个大腮帮子,两只眼珠铃铛似的挂在正方形的大脸上。那帮女生真能夸人,说他很像样板戏里的李玉和。若不是团支书身价衬托了他,小妖精们一定说他像墙上贴着的打鬼的钟馗。身为团支书,对人家入团事只字不提,表情木讷,旁若无人,只顾吃喝。撕鹅肫、拽鸡胯,大腮帮子一张一弛,很有力度。张耀祖继续往他碗里夹菜,还不迭地招呼:你密西,都为你准备的。说着,就看着我:你也密西,莫客气哦。“密西”是从抗战电影里,跟鬼子学得的,班里不少同学都这么玩笑着说。此刻,我这个拉皮条的媒子成了陪客不说,完全是个多余的人。
张耀祖真鬼。绝不比当年挨鲁迅一脚的那个“鬼”逊色多少。然而,他又是一具笨鬼。请领导来家喝酒,领导不点头,也不摇头,不哼不哈,只顾吃喝,谁能揣得透他心思?说不定还是他前进路上的克星呢!这顿饭,真不如喂了猪!媒子归媒子,毕竟人家看起我,给我机会拉一回皮条。我同情张耀祖。
酒足饭饱,我们谢绝了他家挽留。小孩没有在外过夜的惯例,离开了我闻惯了自己气味的那只枕头,还睡不眠呢。老爷子拿来一根火叉(农村灶下烧火用的铁叉),说能辟邪。又要我俩耳朵上夹支香烟,路上遇事,就坐下来抽烟,定定神就没事了。同学家长完全把我们当作成人了。夹着烟卷,拿着火叉,我倒胆寒起来。张耀祖说,遇着鬼就给它一叉子,比脚踢有威力。说着,就把手中摇晃的火柴塞进迟金生上衣口袋。老爷子说,他俩“火性”高,不会“鬼下幛”。
天黑洞洞,地黑洞洞。天地间宛若一只倒扣向万物的大黑锅,闷得人喘不过气。野外死一般宁静,鬼喘气都停止了。
我和迟金生深一脚,浅一脚,跌跌闯闯,幽灵一样悠荡在杂草丛生的小径上。身后,是一串零碎而又急促的,戚戚嚓嚓的脚步声。想回头,又不敢回头——伸手不见掌,啥也看不到。不是迟金生的呼吸声给我壮胆,我简直就是夜闯锅底冲的孤魂野鬼。身后的脚步声权当我俩四脚生风,摩擦地面发出的声响。
感觉中,好像快要进入锅底冲了。
来时,翻过一座秃岗,秃岗下面就是锅底冲田,弥漫着浓郁的稻谷馨香。迟金生来了精气神,竟嚎叫起来:“啊,假如我是鬼,就永远躺在锅底冲,舔舐丰腴,吮吸馨香”……“啊,假如我作鬼,愿挨鲁迅一皮鞋,掘得古墓,子嗣荣华,万代富贵。”脑子活络的张耀祖跟屁虫似的和上一句。“你还想继续当富农啊!”迟金生板起面孔就一顿熊。
爬过冲田,水光潋潋。袅袅炊烟,落日余晖在小水库的绿波里轻轻荡漾,一览无余。诗情画意,美不胜收。迟金生张大嘴巴还想嚎,却未嚎出来。也许,近处的炊烟,勾起了食欲。
回程路上,迟金生一声不吭。只听见他的心跳和喘息声,完全没了来时的豪情。
我俩顺着水库埂往前趟,埂下就是锅底冲。火叉派上了用场,盲人探路一样趑趄着。两人寂静无声地前行,未必是好事。一旦遇着行人,非给我们吓个半死。“张耀祖入团你为何不吱声,帮还是不帮?”我开口说话了。“你不配当班干!‘态’能在酒桌上轻易表吗?一顿饭就换来一个明确的‘态’,以后人人都是党团员。”这家伙一肚子花花肠,比张耀祖还鬼。我找不到恰当语句回驳他,又继续趟路。
作于 2011·9·16· 待续 待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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