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老侯头

皖东公公

                                                       【原】     老侯头              



老侯头溘然长逝，那年虚岁67。虽不属英年，也属早逝。讣告和悼词是我亲自草拟，带着愧疚，一气呵成。褒奖、溢美之词穷尽无余。享年按虚岁写的，接近高寿，走了也不太惋惜。

参加悼念的，听了悼词都晕头转向，耳朵根发烧，以为在八宝山参加高层葬礼。走出殡仪馆大门，分管领导直朝我燥火，呵斥我阴险毒辣，故意伤害，草菅他命。那么长悼词，念得他腿肚子抽筋，小肚子作胀，差点被尿憋死，有些字根本没见过，只好卷舌，咳嗽，打马虎眼搪塞过去。那是我对老侯头的一腔热血。聪明的领导拿到讲稿，大多对着镜子先预习、演练一下。他倒好，空余时间消磨在麻将桌和觥筹交错的宴席上。

那次随老侯头出远差，记忆犹新。到家那天正是1994年的35年国庆。老侯头家老伴遇见我就问，骚老头子怎么没回来，骚哪去了？我故意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一幅难以启齿表情。“回来再说！”老太婆咬牙切齿蹦出这句话。

国庆后上班，老侯头戴着墨镜，仍遮不住眼角处一大块补丁似的，充了血丝的青紫色伤痕，我明白了什么。当地女人受了委屈，就爱打人脸，让老公出不得门，见不得人。我知道祸因我起，吓得我半月不敢见老侯头。

那天下午快下班，老侯头找我，要我配合他外出取证。他的下属们都说忙，脱不开身。老侯头不得不越界拉“壮丁”，一下就看中了我。我不好借故再推脱，欣然应允——辽宁，我没去过。

他再三叮嘱，莫忘带相机、备胶卷，还要我带足自己花销的费用，好像我们是AA制出游，生怕占了他便宜。末了，还赘述一句，两人的差旅食宿费已从会计室打了借条，早揣他兜了。

我跟老侯头不在一个庭室。他挑中我，属正常借调，我觉得荣幸。

老侯头姓侯，名玉玺。

对工作，他一丝不苟，不越雷池，为人很随和。随和很了，就没了官架子。单位没人唤他职务，就连小腿子们人前人后都直呼“老侯头”。老花镜边框上方就投来两只大眼珠子，鼻孔里随即就发出“嗯”的一声，代替了嘴上应答，就又握笔，伏案。他话语不多，嘴上刁着烟卷，鼻子搭腔最正常不过。

从锦州到盘锦，再到沟帮子，下午三点多到达胡x镇。那里的同仁很热情，负责人亲驾摩托开道，紧随其后的两辆摩托载着我和老侯头，风驰电掣。

九月，辽河平原寒气逼人。路旁没有人家，不见炊烟，密密匝匝，一望无际的芦苇东倒西歪，瑟瑟发响，让人不寒而栗。驾车的同仁头毛竖立，直朝后飘。他成了我遮风挡寒的天然屏障。

终于在上不巴天，下不着地的芦苇深处，找到了当事人。

为答谢同行，我提议晚上宴请，老侯头点头答应，但，一切从简。

我们径直奔向一家集餐饮、住宿于一体的酒家。主随客便，他们点菜，点酒，点爱抽的烟。老侯头说不胜酒力，此时，已由不得他。对方频频举杯朝向他，我一旁鼓动。几杯下去，他舌头大了。我暗喜：他醉了，我便能尽情地吃喝，尽情地加菜、添酒了。解除困乏的唯一方法，就是尽情地喝酒，酒足饭饱能恢复体能。

饭后，三位同仁相劝，去按摩，捏脚，消解疲乏。这是预算外开支，我做不了主。老侯头大眼珠一亮，朝我忽闪。也不怕别人听见，就大吼起来：啥身份？唵！男女搅一起，一捏一按，就捏出火花，按出情感，加大投入事小，摩擦出毛病谁负责？这一吓唬，我不敢再言语。在我眼里，老侯头就是正义，就是出水的芙蓉，摆脱污泥的荷叶。大会小会总受到口头表扬。他就是大家效仿的样板、学习的教材，心中的偶像。

酒店女老板是当地知名的企业家。墙上一幅幅巨照，都是她与入住的演艺界名流、各大媒体名嘴、名脸，以及当地政要的合影，许多名流很眼熟，且能叫得上名字。老侯头来了精气神，要与女老板合影，也想制成巨幅，当作名流让人瞻仰。相机，胶卷是我带的，无需他掏钱。难怪，下属不愿随他外出，太抠了。

我适应他。他随和，没有领导架子，还能听我差遣。

各种姿势，不同造型拍完，一筒胶卷也光了。经过快冲，照片出来，老侯头傻眼了：跟女老板头挨头，脸贴脸的；两人挽臂交杯的；女老板睡意朦胧靠他肩头的，还有几张是他臂膀搭在女人身上，一只手还轻抚在她脸蛋上……铁证如山。

“这，这怎整啊？不能放大上墙哦！”老侯头心虚了。又朝我指示道：“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回家即刻交给我，连同底片。”一尘不染，正义凛然，一向没有闲话说的老侯头居然也私拍艳照了。我笑他不保晚节，功亏一篑。他说酒多所致，是我导演的。

在北戴河，在京城，所有景点都留下了他身影，印在一筒筒我花钱买来的胶卷上。每个公园他不进，只在门前留个影，说明到此一游了。我花钱买门票邀请，他也不肯陪我同游。气急了，我就狠狠地数落一通，跟大人熊孩子似的，他大人大量，总低头不语。

于是，我又不忍心了：他身上还挎着我沿途购得的两大包沉甸甸的购物袋呢！

尽管，他助人为乐，替我背包；我进公园他看包，忠于职守，我仍感不悦。拍完一筒胶卷，就急嚷嚷着要冲洗，游玩时间都耗在这上面。他拍我的照片，不是三分之一身子，就是半个脑袋，要不游人占据了我的空间，挡住了我的脸面。天安门广场，他竟拍下了十几帧我笔挺的西裤图像。我为他拍摄的，每一幅都咧嘴带笑，精神抖擞。无论感光，还是选景，都算得上杰作。也不是故意使坏——这个坏，谅他学都学不会。这些，我都默默忍受了。

回程的日子已确定。他说没坐过飞机，我也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便商妥乘飞机返回。

我要过两张表，就唰唰地填起来。他捅捅我：“别慌填表，问清价格。”我没理他。“服务员同志，去南京多少钱?” 他挤上前与窗内的女人直接对话了。我知道他要变卦，气不打一处来。

“我恐高，晕机，你坐。”说完，从裤兜拽出一百元：“这是火车票钱，余下钱你贴。”来时的票价我知道：99元。我找他一元。他很干脆：“骂我是吧？”

我被老侯头击晕了。商量好的，他居然“恐高”了，竟忍心和我分道扬镳，那么多包裹谁帮我分担啊？

我咬牙送他去了火车站，然后直奔机场。一小时四十分我到家了。在绿皮车上，他起码得要30个小时。这个老吝啬鬼，公家钱跟他私人一样！他家老太婆问我，我就不说坐飞机回来的。借她的手，替我报一箭之仇！

回来后，一切风平浪静。那些照片也悄悄塞进他抽屉。他“嗯”了一声，又接着看案卷。

退休后，我们很少见面。

那夜，我应酬几个外地同事。吃过大排挡过正要回家，老侯头从身后一把薅住我：“我逮着你了。捏了？按了？摩擦了？”他神情诡秘。我突然想到，那次出差他不让捏、按的那些话。

“你事我不问，我什么没看见啊……”他当真似地说着。“哎，你说疲软咋办啊？”说着，就朝裤裆指去，蠢蠢欲动架势。小七十的男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困苦难耐可想而知。

我指向那条鬼火闪动的小胡同，门前竖着灯箱，“保健”字样依稀可见：“‘蚁力神’能重振雄风，解除痛苦……”我觉着内疚，毫无保留地指点迷津，让他激情满怀地享受余生。

话未完，他跨上自行车，一溜烟地就消失在幽暗的胡同里。我似乎又明白了什么。家事捋不清，知夫莫如妻。但，我对天发誓，那次他晚我近30小时到家挨了打，绝对冤枉。

又逢国庆。于是，就想到了那年坐飞机孤身返回的情景，自然就想起离世的老侯头：墨镜边缘，青一块，紫一块，还布满道道血丝。唯能弥补我过失的，便是塞满溢美、褒奖之言的悼词。除此，我帮不了他什么……



                                              作于 2011·10·2· 待修改

士川人

一个好老头，一个被敬仰的人

皖东公公

士川人 发表于 2011-10-2 17:51
一个好老头，一个被敬仰的人

是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