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登高这天

皖东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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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国庆长假包含一个重阳节，增添了登高游赏的机会。

几个小年轻找到诊所，生拉硬拽，将王星光从病榻上拉去登高赏景。论年龄，他和他们悬殊不到一个辈分，但弟子们很谦虚，口口声声唤“前辈”，叫“师爷”，呼得他心头直痒痒。弟子们盛情相邀，王星光无可奈何，提起水果袋跟了出门。

高，登出了纰漏，满堂是非：手机短信不断飞来，要好的拨打手机小号，直接垂询他啥病，有的干脆直捅他软肋：哈哈，患“躲礼病”吧。单位风传：王星光躲避上礼，吓病了。

不吃人食的家伙，尽会胡诌。但也不无道理，分析的似乎有板有眼：既然住院，病情就不一般；既然有兴致登高，证明没啥大病；既然住诊所，说明无需验血、探查内脏，顶多皮外伤。有人揣测是杀鸡宰鸭划破了手，无病呻吟，小病大养。

过节，等于爬他妈火焰山，过鬼门关。国庆期间家家喜事频出：朋友买了家电，或门市开业；亲戚生孩子、同事孩子结婚、班子成员乔迁……都赶一块了。贺份子歪风是他妈谁发明的？比抢劫还恶劣！亲戚朋友家里购一只小喇叭，都盛行上礼凑份子。王星光码算一下，这几天花去的冤枉钱就两千多，一月工钱光光荡荡。他哪叫王星光啊，分明是他妈王精光！他力不从心了：礼，再这么无止境地贺下去，非借债不可。如今，堂堂的人民公务员——跟贪婪，腐败黏糊一起的阶级，能背债上礼，借钱度日？鬼都不信！

王星光真的住院了。“人民医院”费用高，没病都能整出病，就走进一家没有“人民”字样的私人诊所。

诊所大夫他很熟，问哪儿不舒服。王星光随手在身上绕了个大圈圈，说哪儿都不舒服。最后，将划圈子的手落在胸口上。小喇叭状的听筒随即在他胸前上下左右移动起来。“别探了，住下再说。”他不耐烦了，干脆躺到迎门那张铺着草席，只有枕头，没有被褥的病床上：“喂，搞被子来，跟他妈真的一样。”他捂着肚子，祈使大夫。

越想越懊糟。这些年，亲戚朋友不算，上单位的礼钱就让他咋舌。班子成员家大事小事不能躲吧？庭室负责人家有事得凑份子吧？他曾想到装傻，蒙混过关，可其他人不装傻啊。同在一个办公室，人家咧嘴哈笑领到请帖，烫金帖子热情洋溢，言辞恳切，盛邀上礼人夫妇届时光临xx大酒店，他若接不到帖子，比骂人还丢份！也有装傻的，都是船到码头车到站，爬到了相应职务，无事再求谁的老杆子，或死猪不怕开水烫，或相互扯平了往来礼的。他还年轻，有十六七年的奋斗历程，还得在宦海挣扎一番。礼，还得咬牙坚挺贺下去。

每到相关节日，喜事太猛烈，如洪水滔滔，猛兽扑面，猛得他难以接招。领导老婆小产都上礼，这么搞，他得动员老婆取环，他敢打赌，能让老婆每月小产一次。真的小产了，人家就不会再贺份子，不是指责他骚，性功能强劲，他啥身份？能给贺礼人带来什么好处？如今，人情里暗藏着利益，利益祈使着人情，互惠才能互利，才能共赢，他能给人家赢得什么？！有的领导他已经重复上过三四次礼了，他仍然还是他，啥也没赢到。那年，领导开刀，接着，那领导老婆住院，再接着，那领导老婆死去。按领导当时的年龄和职务，死老婆算得上喜事，既然喜事，就得贺礼。给领导上礼可不能凑份子——也是感情投资的一个契机。没成想，那届提前选举，他拍屁股走人。拾块瓦片打水漂，还掀起一汪漪涟呢！三次上礼，三千块打了水漂，像投出去的肉包子。这想法刚露头，又觉着荒唐，低俗：领导号召贺礼了么？发文，还是会议布置的？领导家里的事长了腿似的，不胫而走，一日千里，想装傻都装不过去。于是，个个都自发去上礼——还不都是各自儿想进步的孬种心驱使着大伙儿“自发”的么！真死猪不怕开水烫，领导能把你咋的？这次，他发誓装一回孬，当一回死猪，避避风头。他走进诊所，躺个长假再说。

大夫很明事，从桌肚废纸箱里掏出几个葡萄糖空瓶挂在床头。王星光连连摆手，说明显造假不自然，欠和谐，葡萄糖瓶不行，挂满瓶的盐水才像真，来人探视就输液。单位都知道他血糖高，沾不得糖。大夫笑说，葡萄糖无需胰岛素帮助吸收，跟高血糖无关。王星光说有关。也许，低浓度氯化钠比葡萄糖更便宜。

跨出校门，王星光径直分进法院，书记员一干就小二十年。“司考”几次未过关，耗去大量脑细胞，有酒都不敢喝。考前一月，领导还专门批假。屡战屡败丢人啊！再折腾下去，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领导的厚爱。

当法官无望，就安心作书记员吧！前些年，“高法”改革，设立“书记官处”，他喜出望外。不久，那个“处”又无声息收摊了。“处主任”、“副科”梦随之化为乌有。在昙花一现的书记官处刺激下，他不断地上礼，换回了一张张笑脸，一份份烫金请帖和一声声道谢。空，一切都他妈的空。建机构，撤机构，像女人换内裤，男人换袜子那般随意，倒把他的神经调戏起来。上级当屁精，糊人很容易，草稿都不用打，比他住院理由都充足，一纸文件理直气壮。王星光觉着亏。人家上礼，时间不长就能捞回头，他结婚多年，但孩子尚未成熟，离大学还早；双方上人身体康健，仍在劳作，没理由让人家贺礼、上份子。现今，普通凑份子标准也跟着物价瞎起哄，见风涨了，从50到100，很快就飙升到200。给领导贺礼不能当作普通的份子凑吧！他一次次地掏钱，一次次地上礼，却没有机会收回来，卫星上天还能预期收回呢！

人情大似债啊！路遇劫匪，身无分文他奈何不得，可贺礼、凑份子，就是绑票——有钱无钱都得给。否则，将面临着人情撕票，前程葬送。这些年，单位人员变动走马灯似的，流的流，调的调，退的退，死的死，他家一旦有事，好意思通知他们回来贺礼么？就算腆着脸皮通知，他们来贺吗？死去的，能让遗孀驾到凑份子？王星光被接二连三送出去的，一时又无法收回的礼折腾伤了。

下· 王星光不喜欢同事叫他老王。虽然四十出头，在单位仍编织在年轻人的箩筐里；也不喜欢直呼他姓名，显得严肃，不尊重；叫职务更难听——王书记员！听听！书记后面还他妈加个员，那“员”就让他掉价。法院没有“书记”一职，有，也是党组书记。党组书记庭都不会开，还能给下属的法官当下手，作配角？他更不喜欢名字后面加同志，那是民主生活会开到一定时候，批评与自我批评进入不和谐阶段，才“同志”相称。同志间隐痛揭多了，疮疤捅很了，神经就绷紧，易得精神病，会加速更年期进程，推进心脏衰竭。他喜欢王科员称呼。在政府部门，科员就相当于股长，既能体现出职级，又在办事员级小杆子中，鹤立鸡群，不同凡响。

电话里谣传他得了“躲礼病”，王星光感觉有点儿丑。百十号人都没住院，唯独他王星光住院，而且还是私人诊所，明显就舍不得花钱，或者说根本没病——不是“躲礼”是什么！他甚至觉着还不如刚招录的新干部和月薪千元的聘用人员慷慨。人言可畏啊！看来，死猪也不是那么好装——得有勇气，得花成本。

可他既无勇气，又没成本，条件局限啊！孩子读中学，老婆没工作，双方上人在农村，目前尚能自食其力，无需他帮衬。但一年三节，以后生老病死他都得出血。别人都卖老房换大套，他仍住在最后一批分得的鸽子笼大的福利房里，能挤掉鼻子耳朵。儿子都不好意思带女生来家，老师家访，还是在大姨子家接待的。奋斗二十年，月资两千多，靠五年滚动一级，滚个三四十元，顶屁用！如此涨幅，不吃不喝到退休……退休？他摇头苦笑：退休也买不起房啊！孩子读大学，要成家，四个上人百年归西，哪样不要钱打发？他的命最终会让钱夺去……

他不敢再往下想。有人羡慕公务员，公务员好在哪？若不贪不占不腐败，收入抵不上拎泥桶的小瓦匠。每次的民主生活会，大家都对不廉政行为和参与吃请现象口诛笔伐，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他无权收受，也没人请他。这些不和谐场面他不参与，也没啥可作自我批评，对收受行为，他反倒有了同情感，他若有权，也许……

礼出多了，生活质量就明显下降。办公桌上常年放着五元一包的红梅烟，不是装怂，收入只能如此。有时也抽好烟，没人在的时候，就从西服内袋里抠出一支点燃，深吸一口，然后，极不情愿地慢慢吐出丝丝青烟。遇着领导，就忍痛割爱，从内袋里掏出烟撒一圈。那次，班子成员七个全在场，他掏出硬“中华”挨个儿散去，谁知，烟盒只有五支，那两个成员掏出软中华，自个儿抽起来，他丢尽了脸。以后，只要班子成员都在场，事先就捏捏内袋里的烟盒，再作决定。

病榻上，他想了很多，扯的很远。参加革命至今，贺了无数个份子，历届领导，大事小事无一遗漏，有用么？还不是普普通通的记录员，专为敲法槌的服务，连工作台都比法官矮一截。勤恳服务了小二十年，小小“副科”都没混上。贺礼、凑份子，似乎又不是巴结领导的唯一方式，属正常的礼尚往来了，跟职务、职级完全两张皮。他茫然、困惑：知人才能善用。靠凑份子、贺礼，能换来领导的“知”么？领导不知，如何善用？善用，就得舍血本，别人升职晋级，绝不是凑份子、贺礼所致。也许是私下交易，衣袖里舞出的乾坤。他迷惘，神经质似地乱想着：若私下交易兑换来职级、职务，卖了他家三口现住的鸽子笼可能都不够，还得典当出上中学的儿子。啥世道嘛！

人言可畏啊！他住院，原本神不知鬼不觉，竟被一眼看穿。死猪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觉着住院策略很不妥当，接到弟子的电话，更不该立马插上输液管，落下了“躲礼病”的话柄。只要他不死，这话能炳到千秋。

重阳节下午。残阳渐西，血一样猩红。秋风瑟瑟。蓝天如洗。

几个书记员提着香蕉、苹果，轰进诊所，像打假队执法，城管队上街。那个小狗日的一下就揭穿了天机，掀开被子，拽下他腕上的皮管，吼叫着去登高。嗨，如今，造假也不易哦！

王星光又很感欣慰：贺礼、凑份子这些年，他还是首次接受同事的回头礼呢。可又胆怯起来：这袋水果值几个钱啊，收礼就得回礼，起码在饭店摆一桌。这帮小狗日的能吃能喝，上桌狼吞虎咽，每人都能灌下大半斤白酒，最后还他妈来几瓶啤酒涮涮口，这礼收不得，回礼更不划算。

王星光拎上弟子们带来的礼，一努嘴：走，登高一块儿吃……



                           作于 2011·10·5·重阳节 待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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