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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27 0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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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龙在天
《周易·乾》九五矫首云间,腾跃翻滚,喻指君子处世得意,事业如日中天
在有些人眼中,张志祥的财富主要来自于从破败的国企大厦上挖来的砖瓦——有时是整座大厦。另一部分的判断恰恰相反,张志祥是将那些在多年沉疴中呻吟的老国企,从深渊中拎出的一只巨手。
张志祥,也许认为自己既不是国有资产的偷窃者也不是拯救者,只是个生意人。
外地人来到河北承德宽城县,鼻腔可能会有小小不适,这里空气中飘荡着微尘。当地人对粉尘的来源又恨又爱,它就是铁矿。
2001年,建龙整体收购河北宽城豆子沟铁矿,该矿为市属国有企业,始建于1991年,这是建龙收购的第一个矿业公司。最初探明铁矿储量5600多万吨,经过不断开采,现储量约为2775万吨。
宽城铁矿一直效益颇好,矿长叫苑占永,建龙收购后,苑任宽城满族自治县政府副县长,主管工业。不久即辞去公职到建龙组建的北京华夏建龙矿业科技公司,后成为集团高管。据一位姓罗的原副矿长透露,买下此矿建龙花了不到一个亿,另外据说还出资几千万帮宽城县盖了政府大楼。
目前建龙的矿业板块已拥有21座矿山,除自供外,还可出售一部分矿粉。
2006年,建龙收购了浙江最大造船企业扬帆集团100%股权,扬帆始建于1952年,前身为舟山船厂。双方谈判进行了一年多,2005年恰恰是造船行业的小低潮,收购协议签订后不久,形势变好,订单一张接一张飘来。“你可以说张志祥有眼光,也可以说他运气好。”一位匿名的扬帆集团高管说。
收购之前扬帆造的船档次较低,建龙尚不能生产造船板,但未来准备上该项目,扬帆是颗建龙埋下的棋子。
在本刊记者走访的数家企业中,扬帆从普通员工到高管对建龙和张志祥的评价最为一致。过渡并无痛苦,这得益于建龙进入之前,扬帆已改制,买断了职工的国企身份,采取有限公司运作。被建龙收购后,扬帆没有一个员工去上访,这种情况在舟山市也不多见。
扬帆图书馆外,一个青年员工对建龙的名字很陌生,“你说我们大股东啊,要不是通钢的事,我都忘了和它也有关系,我接受的培训,都在说扬帆的历史和企业文化。”
张志祥每年大约只来这里两次,每次都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不带秘书也没有保镖,吃饭就在员工食堂,年终也讲话,可话不多,相比他讲话的内容,扬帆高层印象更深刻的是他的酒量。张志祥酒量不大,两杯啤酒下肚就要找个沙发睡觉,但酒品甚好,让喝就喝,大家摸出规律,每次只让他喝一杯。
与通钢迥异的是,扬帆原管理层与张志祥配合默契。原董事长徐裕康被挽留,徐在企业中威信极高,下属将之称为“大哥”而不是“徐总”,徐得了感冒,普通员工都频频给办公室打电话询问病情。这样的合作伙伴当然也有可能成为收购者的噩梦,但徐裕康有话语权而不强势,据说与张志祥性格颇为相似,但比张更幽默,讲话滔滔不绝,听众笑得前仰后合。
从钢铁到资源,再到造船,建龙帝国的产业板块在对国企的并购扩张中一步步延伸。最新形成的板块,是装备制造。
2007年12月,建龙参与对佳木斯电机的改制工作,并参股42%,居第二大股东。2008年9月17日,建龙控股四川川锅锅炉有限公司。
记者走访了四川川锅锅炉有限公司,在这里,听到的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建龙。
2008年12月建龙对川锅增资,持股比例达到了80%。“他们的态度有点趾高气扬,‘看,你们老国有企业不行吧,是我们收购了你们,你们才能干下去。’把我们都当成亡国奴一样,而他们就是救世主。”二分厂生产科一位李姓员工不满地说,“老川锅一些干部受不了就辞职走人了。”新川锅董事长已更换为来自建龙的付波,财务总监也由建龙委派的韩红霞担任。
这是个复杂交易。五年前,当成都已基本完成竞争性领域国企改革时,川锅因经营情况比较好,尚有盈利,免于改制命运。直到2005年,川锅尚有7个亿产值,2200万利润。然而,川锅的中高层管理人员仍能够时刻感觉到成都市政府改革老三线企业的迫切。
2005年4月5日,成都市国有资产重组及股份制工作领导小组,为川锅设计了“先成立新公司,再破产,再转换职工身份”的改制思路,按此思路,川锅出资1000万元、民营房地产企业四川省鑫泰宇投资有限责任公司出资4000万元,同年6月,成都市国资委下属成都工业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也注资1472万元,在川锅的厂房、设备、人员基础上成立川锅锅炉有限公司。
然而,2008年1月19日,因经营不善,川锅“转盈为亏”,鑫泰宇公司单方面宣布停产撤资,这一行为令川锅人对民营企业产生不信任感,建龙恰在此时出现,最终以9888万元成为川锅锅炉有限公司绝对控股股东。
2009年1月,破产清算小组答应给每个员工三个月安置费,每个月400多元,后来却连这1300元也不发了,200多个职工代表抗议,破产清算小组说人数太少,代表不了职工。愤怒的五千职工与家属围住破产清算小组两天一夜。还是建龙出面协调,出了三个月的安置费。连带鑫泰宇参与经营时,拖欠职工的3000多万社保,也由建龙支付。
即使如此,小李依然不满,过去老川锅都有加班费,如今只有“五一”、“十一”才算加班。“看上去我们工资涨了10%左右,其实加班费也都算在里面。”不过,他又有些矛盾,“说句良心话,建龙来了半年,新产品开发超过以前两三年,一些产品是原来老川锅想都不敢想的,订单也比去年同期增长了50%左右。它比原来的那个鑫泰宇还是更了解我们。”
选择川锅,建龙主要是看中了其生产资质。川锅拥有A级锅炉制造证和三类压力容器制造许可证,国内拥有这些资质的企业不过二十余家。建龙有意涉足核电,在川锅厂区内,随处可见“进军核电”的蓝色宣传牌。核电站三大装备为锅炉、汽轮机和发电机,建龙之前已入股黑龙江佳木斯电机厂,还有意收购青岛汽轮机厂,加上川锅,就具备了完整的核电产业链。
2003年后,建龙开始尝试从早期草莽的商业逻辑中挣脱,无论重组还是整合,张志祥的操作更加谨慎。
是年国务院国资委成立,改变了以前国企改革政出多门的局面。这也是国企改革挺进难关的时刻——大多数竞争性领域的中小型国企或改制,或退出市场,已经消失殆尽,剩下的大中型国企都是难啃的硬骨头。这也是个微妙的时刻,因为国有资产出资人的到位,相关政策趋于完善,尽管各地政府改制国企的热情不逊于上轮热潮,但是“国进民退”的迹象已然显现。
在此背景下,关于国有资产流失的大讨论重燃战火,出现了影响中国商业史的“郎顾之争”,张志祥们不得不小心翼翼。2003年国务院办公厅转发了国资委《关于规范国有企业改制工作的意见》,业内称为96号文,其中增加了改制方案需要职代会审议的内容,2005年又出台了60号文,“这些文件都是让国企改制的法律配套越来越完善,程序要求越来越严格,”负责四川锅炉厂破产案的四方达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成燕说,“与改制前期的环境不同,2003年之后,公开征集受让方,挂牌公示,审计评估全是按照这个方向走。”
通过收购佳木斯电机和川锅,建龙集团的四大板块俨然成型。
“民营企业都是在发展中看机会,相关多元化思路是慢慢整理出来的。”上文中多次出现的匿名高管说,“钢铁做大了觉得需要矿,后来又发现为了巩固销售还要向下游延伸。最初未必想到要做其它这三个板块。机床是我们的上下游,也可以做,但首先要有机会能进入,至少进入一个企业后,这个板块才能诞生。”
不过,钢铁仍是建龙发家之本,也是贯通产业链的纽带,张志祥对其从未松懈,按照他的规划,到2010年,集团控股及参股企业合计产钢规模要突破2600万吨,如此规模可以进入国内钢铁业10强,直追沙钢。为了达到这一目标,他再进东北。
亢龙有悔
《周易·乾》上九盈不可久,喻指君子极盛之时应知进退,得民心,戒倨傲
创立建龙十年,张志祥的并购之路走得不容易,42岁的他,交易对手大都是比他年龄更大的国企。因此,张志祥也不排斥新建钢厂的计划。
2003年,成立宁波建龙之后,张志祥在双鸭山投建黑龙江建龙。黑龙江矿石、焦炭、煤储量丰富,钢铁业布局却与之不匹配,建龙是黑龙江省政府通过招商引资请过去的。黑龙江建龙2006年投产,2008年4月利润还创造了建龙子公司单月利润的历史纪录。
在黑龙江的成功,可能让张志祥感觉北上仍大有空间,因此2005年他同时参与了辽宁抚顺新钢铁有限责任公司与吉林通钢的改制,前后不到一个月。新钢铁与吉林通钢的产能加起来,恰好与规划中的宁波建龙接近。
抚顺新钢铁(下称抚钢)始建于1958年,和通钢一样,也是大炼钢铁的产物。2005年抚钢挂牌公示,改制前公司资产总值53亿元,负债总值37亿元,准备拿出70%的股权进行战略重组,转让底价为11亿元人民币。
建龙联合了黑龙江七台河宝泰隆煤化工有限公司,后者在改制后的抚顺新钢铁持股10%,建龙持股60%。抚钢原董事长刘兴明留任,建龙只派了两位高管,总经理万如铁,还有负责人事的副总李术东。
“建龙来了三个月就扭亏为盈,收购之前,我们号称钢产量300万吨,名不副实,能达到200万吨就不错。”抚钢行政人事处的一位处长高新广说,他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尽管从1989年就进厂,对现状也很满意,“过去主要差在炼铁能力,高炉利用系数(每小时每立方米生产多少铁水的指标)总是在2点几,现在能达到3点几。”
不过在基层,也能听到与通钢员工相似的牢骚,“我们工资涨百分之三,主管涨百分之七。”炼轧厂门口,一位工人告诉本刊记者,他故意将胸牌塞在兜内,不愿显露姓名。按照他的说法,现在新通钢层级分明,鼓励主管打小报告,班组长权力大,工人要经常请他们吃饭。他有个邻居,过去是主管,天天有人请,但最近让更大的主管把官撤了,现在他请人吃饭也没人去。
尽管也有牢骚,对抚钢员工来说,发生在300公里外的冲突依然难以理解。“也许因为建龙进入前通钢是赚钱的,而抚钢是赔钱的,我们更容易接受吧。另外十年前抚钢因为包袱太重,差一点关门,当时是辽宁省第二亏损大户,后来任总经理的王宁进行过一次改革,把企业社会功能剥离出去,退休退养了一部分冗员,给改制打下了很好基础。”抚钢的一位中层管理者分析。2007年,抚钢还荣获“全国模范劳动关系和谐企业”称号。
其实,剥离辅业,剥离社会职能,剥离冗员的步骤,在通钢2005年第一次改制时就已做过。但是事隔四年之后,当建龙想要控股收购通钢时,悲剧依然发生。时也命也,也许直到今天,张志祥才痛感参与国企改制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冒险。
低价收购,职工安置,管理矛盾,皆可成为民企参与国企改制的陷阱。对国企启动收购战车的民营企业,风光一时者也多深陷泥潭,典型的莫过于物美张文中与格林柯尔顾雏军。
而对张志祥来说,十年中收购十余家国企,虽然每次收购都是大挑战,但通钢之前都有惊无险。这显然不是仅凭借权谋、背景甚至运气可以实现的。客观地来看,张志祥多年来积累了强大的整合能力,他将台湾中钢精细化管理的经验发挥到极致,凡接过一个破败的企业,长则一年,短则数月,无不扭亏为盈,从未失手。
翻开建龙公司自己的大事记,就是一段对被收购企业进行技术升级和改造的历史。
即使对建龙怀有敌意的员工,也无法否认它给企业带来的良性改变。在宽城,一位退休矿工告诉本刊记者:矿上哪有不出事的,虽然这里过去是国有矿,现在是民营矿,事故发生率低多了。而在抚顺,由于不许员工工作期间喝酒,新钢周围的小饭馆倒闭了一片。
如果忽略规模的比较,张志祥如同钢铁巨人米塔尔,他低价收购东欧国家濒临倒闭的钢铁企业,将它们放入另一套商业逻辑,将一个个垂死的恐龙变为下金蛋的鹅。
如果忽略制度的比较,张志祥又有几分像俄罗斯转轨时期的寡头,他能够利用时代赋予的机会,巧妙地与各种势力周旋,寻找壮大空间。他尽量保留原企业高管,正如寡头们不会轻易撤换苏联时代的红色经理。他们都知道,只要转换机制,顽固的企业官僚也能变成最有经验的市场斗士,而且会成为过渡时期与旧体制最有效的防火墙。
上文中提及的宽城县副县长到建龙就业并非独例,负责当年老遵化钢铁厂产权出售的遵化市经贸委主任等人,后来也到建龙就职。
但是,通钢事件,对张志祥可能有一些触动。
“过去建龙是靠收购变大的,只要搞好上层关系,提高生产效率就行了,未来他们也许需要更加注重员工情绪、工会建设这些基本面的东西。”上文中川锅的李姓员工评价。
讲效率是民营企业最大优势,建龙可以指责老国企人浮于事,作风拖沓,节奏缓慢,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文化是沉淀了数代形成的,工人对旧体制的留恋,不可能像阑尾一样通过外科手术切除。
在抚顺新钢铁,记者看到了一则口号:“铁的纪律、爱的教育”,这是台湾中钢的企业文化。铁的纪律,新钢已经青出于蓝,至于爱的教育,本来就难以琢磨,建龙更需要给她寻找落地的可能。
中钢管理模式适用于单厂管理,经过十年来的高速扩张,建龙产业已遍布全国,张志祥能否得心应手地驾驭?通钢是他所收购国企中规模较大的一个,人员是扬帆公司的40倍。扬帆能够治理得井井有条,当收购目标中出现40倍的扬帆,亦或60倍的扬帆,又该如何应对?
张志祥本人对建龙集团膨胀后潜在的风险可能也有所警觉,建龙最近在学习另一家台湾企业——台塑的集团管控模式。在2009年集团管理年会上,张志祥发言说,学习台塑至少可以解决三个问题:集中管理、可复制的企业运行体系和企业安全管控体系。“主要集中学习人家的业务处理和幕僚体系,要解决现存主管变化带来的一系列制度变化问题,这是当前企业最大的问题,是管理的底线。”
民营企业重组国有企业,成与败,不仅仅在于企业自身认识的深度、能力的强弱,制度环境同样需要完善。
国有资产管理制度这几年尽管有所完善,空白点依然存在,例如国有企业的无形资产如何评估,具体操作中一直缺失或不规范。对所处地理环境相对封闭的企业改制,辅业资产市场化和社会职能剥离给地方政府也许不是最好的办法,地方政府或接手的机构如没有及时跟上,分离出去的社会职能也可能酿成社会问题。对改制后剥离的企业社会职能部分,在记者考察的多处,许多原物业职能都无人问津或缺衣少粮。对工人来说,最难适应的不是身份的变化,而是身份变化后生活质量的下降,如果相关部门推诿,参与改制的民营企业最容易成为替罪羊。国有企业哪个不是历史悠久,对于老设备的折旧如何计算,也水分颇多。尽管没有确切证据显示建龙的每一项交易成本都有水分,但对其“捡便宜”的评价却几乎在每个案例中都能听到,也许,责任不在建龙,谁会放着“便宜”不捡呢?
“国企改制攻坚”的口号喊了十年,似乎已渐行渐远,而通钢事件的警示是,堡垒仍未攻克。为转型中经济效率与社会公平的平衡,不是要付出努力,而是要付出更多努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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