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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我去我来 于 2012-9-6 19:59 编辑
一九七五年春天,命运之舟把我送到了皖赣边界的一个偏远的叫周家的小村子里。 这里距离县城有一百余华里,从县城坐公共汽车颠簸两个多小时下车后,沿河顺流而下,还要走十五华里路,村子就在这条小河对面的港汊里。村子与外界的联系是一只可以坐三四个人的小竹筏。遇上黄梅季节洪水泛滥,村子便于外界隔断了所有联系。“隔河千里岸”,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小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河床大约有四五十米宽,河水一年四季都不干涸,河底水情复杂,大多是犬牙交错的石崖,河流湍急,虽说在村子的下游修筑了堤坝,可河水依然很急。秋冬季节,河上架有浮桥,可一发大水就被冲垮了。村中的青壮年都是弄水的好手,可小河里还是经常有人和家畜溺水而亡的事发生。
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其中一户是县城里被下放到这里劳动改造的所谓的“五类分子”,其实是一对善良的老夫妻,住在村中小祠堂边的破屋里。还有一户是外地流浪到此烧窑的贫困的泥瓦匠,一家三口住在村口的破草棚里。村名叫周家,可一户姓周的也没有,村民全姓汪,清一色的贫下中农,他们都是一个宗族的。小祠堂在村子最前面一排,两旁和后面是村民的住房,祠堂左下方靠河是一排清一色的草棚,那是村民们的茅房、猪栏和柴棚。祠堂前有一个不足二十个平方的小平地,是为操场。祠堂右上方是一条通向小河的小路,路两边是密密麻麻的竹林。祠堂在解放前是村民们祭祀祖宗的地方,解放后改作学校和生产队的仓库兼村里开会的会场。祠堂分楼上楼下两层楼下前堂是教室,后堂是仓库。收割季节,仓库里堆满了稻子,教室就搬上楼去了,后堂堆满了棺材——寿材。我就独自一人住在祠堂一边的厢房里,我就在这个村子里当代课老师。
村子很小,全村大大小小一共只有一百零几人,除了有一家有个孩子在外当兵外,全是农村人口。这里民风淳朴,村民们待人友善,乡邻们和睦相处,确实有点像世外桃源。村里学生不多,那年读书的共有二十七人,可却有五个年级。为了方便,我把其中只有一个人的一个年级四年级,并到了五年级,这样我一个人在这里当起了孩子王。每天清晨,我就起床开门,让学生进来读书。一个上午,就上两节课,两个年级语文,两个年级数学,老师的嘴就是铃声。一轮上下来要一个多小时。休息半个小时后又开始上。下午是习字课,一般就上一节正课,最后一节是背书,我呢,叫两个学生分别站在两边递作业、放作业。一个班的作业改下来要个把小时。我没有当过教师,体育课好办,买两个球给他们玩,有时也带他们做些游戏。可音乐课就太难办了,我天生的五音不全,根本不会唱歌,没有办法,我就只能听广播,跟着唱,好长时间才唱会一首。可乡村里的孩子对这个特别的喜欢,尽管可能我唱的曲子全跑调了,可他们全不觉得,也许是农村里的文化生活太单调了。后来学校隔壁的一个小伙子,他在文革前读过小学,他那儿有一本曲谱,上面有许多歌曲,我就对着上面哼哼,然后教给学生。也就在这时,我学会了吹笛子。尽管我没有读过师范,可我读的书比较多,我的教学也卓有成效。在一次全公社组织的四五年级统考中,我带的学生全都得了奖,记得四年级的第一、二、三名全给我拿来了。为此,生产队里给我加了一级工资,每月由25元加到27元,我在一年后得到了当地老百姓的认可。当时,我还是村里的业余读报员,生产队开会,就叫我读报,并做会议记录。他们说的都是当地的方言,我根本听不懂,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好在那本会议记录就摆在我那里,谁也不看,其实也没有几个人能看懂。村里识字的人不太多,没有一个大学生,连初中毕业生都很少。我还经常帮别人写信。邮递员一个星期来一次,整个村子就订了一份报纸,全是旧闻,可就是这些旧闻,我也喜欢看,每期的报纸都给我翻烂了,可见当时农村文化生活的落后。我晚上只有看自己偷偷带来的《古文观止》,有时也大声朗读,好在村民们什么也不懂,他们不会说我学封资修的东西。我后来才知道,村里那户县城里下放到这里劳动改造的所谓的五类分子,也就是那对老夫妻,那男的,却是个真正学问很深的老人,读过许多书,包括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可他们的学问在此无用,只是默默地种田,运动来了,就去陪斗,或者去挑大粪。好在村民们还很善良,没有过多的为难他们。
这里是深山区,学生见识浅陋,基本上是什么也不知道。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讲,说出来令人啼笑皆非,那是在农忙季节,一个周六的上午,我在河边洗衣服,因为种了点菜,所以我使用痰盂,我洗好衣服,拿了痰盂往回走,一个二年级的小同学在外面玩,看到了我,很高兴地跑过来用当地的方言对我说:“老师老师,我帮你拿。”他顺手接过我的痰盂,嘴里唱着我教的跑了调的歌曲。我根本没有在意他在干什么,只顾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只听他在前面,用当地方言,大声对我说“罗西!罗西!(老师!老师!)我好看吗?”边说边得意洋洋地做鬼脸。我大吃一惊,只见他把痰盂倒扣在头上,当做帽子戴了!我钦佩他的创意,这样子确实像顶漂亮的礼帽!但这是藏污纳垢的东西,我可以肯定他不认识它的用途。我赶快说,快拿下来!快拿下来!可是说这个时已经迟了,先前痰盂里有点水,戴在头上,一滑头就套进去一半了,我想尽办法,好不容易才把它弄下来,还好周围没有一个人,谁也不知道。事后,我轻声告诉他,这是小便用的,很脏,以后不能玩,回去也不要说。说实话,这里交通闭塞,与外界交往太少,我要教好我的学生难度很大。有时小的学生大便在身上,村里又没有大人,我还要帮他们擦屁股,洗干净,否则一个教室都是臭的。
我刚来的时候碰到了两件事,使我吃惊。两件事都发生在晚上。一件事是在五月份的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十点多钟,乡村里一切都早早的进入了梦乡,我因为看书,睡觉比较迟,开头村里面的狗叫得很凶,可是突然寂然无声了,我感觉有些不正常,便轻轻打开窗户一边,往外一看,我住的厢房右边是老队长家的房子,房子正对面是一排猪栏鸡舍,猪栏外围还有木栅栏,我看到了一只我只在动物园见过的五花斑斓的豹子,正在队长家猪栏边,它轻轻一跳,就进了猪栏,这时队长家传出了一阵急促的敲击脸盆的声音,此时夜深人静,听来令人害怕,可就是不见他家开门。一会儿,只听到猪仅叫了一声,就寂然无声了,我怕得赶快关了窗户。第二天早上,就听说队长家的一头五六十斤重的猪被豹子叼走了。听村民说,听狗的叫声,他们都知道是豹子来了,可是怕它伤人,不敢出来。有时豹子碰到它叼不动的大猪,会咬住猪的耳朵,后面用尾巴当鞭子,赶猪走,到了山里,自己的老巢边,才把猪咬死慢慢吃。这个我没有见过。
还有一件事发生在这年冬天,第一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明明听见好像有人上楼,发出“滴答滴答”的有节奏的脚步声,我起床一看,楼下门是闩好的,拿手电四处一照,又没有人!前面说过,我住的这个地方,原来是农村里的祠堂,村里的一些丧葬祭祀活动都在这里进行,这时虽是文革末期,平时没有什么活动,可祠堂后进却堆满了棺材。我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根本不信有什么鬼魅之类的东西,可当时心里真得觉得奇怪,明明屋里没人,哪来的声音?第二天晚上,我做好了准备,和衣而眠,到夜深人静之时,“滴答滴答”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很像一个人上楼的声音,听得使人毛骨悚然。我悄悄地起床,那时,村里没有电灯,基本上都是点煤油灯,鞋子也没有穿,手里拿着电筒和木棍,慢慢地走到楼梯口,猛地朝着声音响起的地方打开手电,只见两道碧绿的光向我射来,一只硕大的野猫正站在楼梯口下我烧饭的桌上,慌张地望着我。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因为没有菜橱,我使用的是一张多余的课桌,桌面翻板的那种,有两个抽屉,一个我用来放碗筷餐具,一个用来放剩菜饭。这几天我烧了一大碗鱼,没有吃完,放在那里。想不到野猫子闻到了腥味,想来偷吃,它站在那里,用一只前爪翻开抽屉板,另一只爪子伸进抽屉,抓鱼吃,此时本来支撑身体的爪子失去平衡,抽屉板又打了下去;于是它又用一只爪子翻开抽屉板,就这样,循环往复,声音就这样有节奏地发出来了,很像一个人上楼梯时发出的声音。我看了恍然大悟,谜底揭开了。野猫见了手电的强光,一下愣住了,等它回过神来,“喵”的叫了一声,飞也似地逃跑了。
农村生活不仅十分单调,而且十分艰苦。我刚来时,没有菜吃,生产队长带领一班人,在村边不远的山坡上帮我开了一块菜地,可是土地贫瘠,加上野兽出没,根本种不出菜来吃,没有办法,就改为每个学生一天轮流拿菜,一般他们吃什么,我也吃什么。赶上农忙,生产队长就让我到公家的竹园里挖笋吃。可有笋的日子总是简短的,就在这里,我学会了抓鱼。所以,周六、周日,特别是夏天我就跟别人一起下河抓鱼。那一带的鱼很多,可以直接下河摸。我老家在新安江畔,会点水性,摸鱼有时要潜水,在石缝里摸到鱼,但手拿不出来,只有放弃。有时也用脸盆蒙上纱布,中间开个小口,里面放上剩菜剩饭,在水中挖个宕,一般在急水中,乡下的鱼特老实,不像城市边的鱼,饵料吃了,又跑了。一般一个上午可收到四五斤鱼,不过太小,只能用面粉炸了吃。有时也跟村里的年轻人一块坐竹排出去叉鱼,一般在晚上去,点上汽灯架在竹排前,许多鱼在晚上见到强光,就不动了,很容易就叉到。那时生态环境特别好,不但鱼多而且老鳖也多,一晚出去几个小时可以收到十几到二十多斤鱼鳖。有两次抓鱼的经历,我终生难忘:一次是和邻村的一个小伙子去一条小溪里摸鱼,小溪两旁长满了茅草,鱼也很多。我弯下腰正摸得起劲,突然头顶“哗啦”一声响,一条四五尺长的毒蛇“竹叶青”“啪”的一声,掉在我的背上,这是夏天,我仅穿着短裤,打着赤膊,蛇身在我背上,凉凉的,尾巴拖下来好长。我怕得一动也不敢动,浑身毛孔直竖,青蛇在我背上慢慢地滑下水,游走了,半天我才喘过气来。只要没有一年我在生产队的养猪场边种了许多南瓜,想不到大丰收,至少收了几百斤南瓜,我把南瓜剖开,把南瓜子晒了,足足有十几斤吧。然后让生产队里每家每户只要有学生读书的都来挑,一家一担,分给大家。第二年春天,我开始养鸡,记得养了四只,说来也怪,虽然是在生产队的仓库边,稻谷堆积如山,可鸡们就只吃虫,不吃稻子。粮食是不愁的,生产队一个学期送给我一百斤稻子,因为仓库保管员的孩子也在这儿读书,所以米吃光了,他就在仓库里挑一担去机米,根本不管多少,每年正月开学还要在每家吃一天饭,逢年过节,学生总会送许多吃的。只是这里交通太不方便,许多生活用品买不到。
到了茶季,村里几乎没有一个大人,我还兼带起艄公的义务,那就是用竹排把人撑过河。只要村子对面的大路上有人叫“撑过来哦!”我就必须停下课,有时也等到下课,去把竹排撑过河,渡人过来。有一次,差点出事故,因为刚涨过大水,水流湍急,在河中间,我的竹篙插在岩石缝里,拔不出来,我只有放弃竹篙,否则我就会掉下水。我人在竹排上,距下游的大坝仅四五十米,如果竹排翻下大坝,那就完了。紧急之中,我发现竹排上有一块木板,就拿起来做桨,起劲划,在距大坝只四五米时,我终于靠岸,用手拉着岸边的柳树枝,好不容易,才把竹排撑到了渡口。后来我就学会了撑排了。
每到秋天,我还带着学生,到附近的山上捡橡子,砍茅草杆卖,就是勤工俭学。卖了,给学生买点奖品,或者买点办公用品,这是村里办的学校,跟私塾差不多,上面没有办公经费,连老师的工资也是全部归村里拿的。有一次,我和十几个四五年级的学生,到距离村子十余里叫利漆湾的地方捡橡子,我见到了平生没有见到过的大片的原始森林,有几个人合抱的杉树,银杏,还有珍贵的红豆杉,这里距通车的地方有三十多里路,还要翻过一座大岭,过去就是江西的地界了我记得山顶上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山两边是石阶,可能这里是古代安徽通往江西浮梁去的交通要道。此地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说的是元末明初时期,名将陈友谅的妻子隐居在这里,陈友谅和朱元璋在潘阳湖一带打仗,每次,陈友谅的妻子都在这里接送丈夫,可是后来陈友谅打了大败仗,从此就没有再回来,他的妻子站在这里,等啊等啊等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于是她突然变成了一块大石头,竖在高高的山顶,脸朝着江西潘阳湖方向,这块大石头也成了坚贞爱情的象征物。转眼近四十年过去了,我不知道那儿搞没搞旅游开发,但愿那片原始森林还在那儿。在那里我还见过了平生没见过的壮观的景象:一百多头大大小小的野猪,从一片山谷的茅草里面出来,前面是几十头母猪,中间是几十头小猪,后面是几十头口吐白沫,嘴两边是两片锋利的獠牙的公猪。它们井然有序地走近了一片稻田,那片稻田转眼之间成为泥沼地,它们在里面吃完稻子,又在里面打滚,滚成一身的烂泥后,又钻进了茅草林,瞬间不见了踪影。我当时有些紧张,怕我的学生受到它们的伤害,就叫学生蹬在地上不要出声。回来后,听村里的老人说,群猪一点也不可怕,你不惹它们,它们绝不主动伤人;怕的是受伤的孤猪,它堪比老虎,非常凶恶,见了人,没命的报复,非要至你于死地不可,可这种情况很少见。
还有一次,大概是快放暑假时吧,白天午后下过一阵雷阵雨,此时正是鱼儿产卵的季节,其实村里的年轻人前一天已经去守候过一个晚上,不过是空手而归。听跟我玩的好小伙子说,今天下雷雨时有点腥味,晚上去一定有。放学后,我也学他们做好准备:借了一把柴刀,还有木刀鞘系在身上,头颈上围了围巾,脚上穿了老布袜子,套上长筒套鞋,这儿是山区,夏天晚上蛇特别多,必须做好防护工作。天黑以后,我们一行七八个人斜背上麻袋,腰上系着柴刀,悄悄地出发了,开始时还可以打手电,走了四五里路后,快到目的地了,手电也不能用了,大家摸黑前进,我在同伴的搀扶下,来到了一条河道与小溪的分岔处,,大家静静地分开,站在齐膝深的水里,不敢发出一点的声音,四周一片漆黑,山野黑郁郁的,不时传来一两声瘆人的声音,不知是什么野兽还是鸟的叫声。脚下的水哗啦哗啦地流着。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我有点失去了耐心。我正要说话,我的同伴使劲捏了我一下手,示意我鱼群来了,可我丝毫感觉不到。我学着他们,蹲下身子,拿着柴刀,手在水里乱摸着。突然我感到我的脚杆边有很滑的的东西一擦而过,我估摸是潘阳湖到上游小溪里产卵的鱼来了。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鱼,要这么辛苦的跑这麽多路,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到这条小溪里来产卵。我不敢出声,来前他们再三交待我的就是这个,千万不能说话,吓跑了鱼,我是答应了他们的。我也不知他们到底抓了多少鱼,只有默默地等着,好不容易我的手摸到了一条大鱼,估摸有半斤来重吧,我使劲按住它的头,用刀敲了它几下,放在带来的袋子里。可后来我就再也抓不到了。大概到了半夜,我们就回来了。我的同伴真得抓了不少鱼,最多的有十几斤呢。这种经历是我以前和后来见未所见,闻未所闻的。
1976年10月,粉碎了“四人帮”,第二年又恢复了高考,我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看到了曙光,后来我参加高考,考取了大学,我就离开了这里,命运之舟又把我载到了一个崭新的地方,我的生活又掀开了另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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