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是坐着竹排从水路来到周家的。生产队长知道我要去,特地派人撑了一张竹排逆水十五里来到公社所在地,撑排的的年轻人把我的被条箱子等简单行李搬上竹排,行李放在一个特制的木架上,因竹排吃水较深,行进中又容易激起浪花,放在木架上就没事了。撑排的小伙子搬了一张小小的竹凳放在排头,让我坐在上面,在潺潺的流水声中,我无意观赏青山绿水,只是想着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会是一种什么情景。这位撑排的小伙子,后来就成为我最要好的朋友。不到两个小时,我们就顺利到达目的地——周家。在吃完队长家的晚饭后,我就被安排住在了前一任代课教师的房间里——村子的老祠堂里,开始了我的教书生涯。几个月后,我就慢慢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当时公社小学的负责人姓江,在我到周家的那年,几乎每周六都要安排一次教研活动。由于我工作认真负责,教学成绩优秀,很快得到乡亲们的认可,当时公社小学的负责人就准备安排一次公开听课活动,我去跟队长一说,队长立马答复我可以,是大好事。于是队里把这事当成一件大喜事来办,一是派了几个人专门到二十多里地外的旅社借来了二三十床被条,席子是现成的,生产队里有大晒簟,派人在祠堂楼上打扫一下一铺就行了,女的就安排在住户家里,住住的问题解决了。吃的呢,生产队里有的是稻子,米饭不成问题,菜呢,派人去县城买了一些菜,还专门在养猪场杀了一头猪,摊派几家做几锅豆腐。我把情况对公社小学负责人说了,结果到了那天上午,全公社六十四位小学教师,无论是公办还是民办代课的无一缺席。这时候还有一个插曲——一位从来没坐过竹排的教师,在渡河时跌了下水,排上同时还坐了五位教师,这位教师下水后,准备从竹排边爬上来,被撑排的推了下去,我是第一次才知道,竹排是不能从旁边爬上去的,那一定会翻排,只能从竹排的头爬上竹排。没有坐过竹排的第一次坐必须蹲下来,避免重心太高,竹排晃动时掉下水,上排也有讲究,不能大步跨,由于反作用力,不注意排一退人就掉下水去了。我在新安江畔长大,坐过柳叶小船,也是同样的情况。周家的许多年轻人都是弄排弄水的好手,因为他们不仅开门见山,而且天天开门见水。我亲眼看到他们在满河大水时撑排渡水,那气势的确有点吓人,撑排人站在排头,竹篙两头下水,并不到底,像蜻蜓点水般,竹排在激流中急速前进,就像现在的冲锋舟,速度极快。那位教师掉下水后,很快就被撑排人捞了上来,真是有惊无险。
下午听课时,祠堂里坐得满满的,连队长也坐在里面听。我上了一节大课,既有语文,也有数学,这些学生虽然是农村里的孩子,也许是年龄比较小,不知道怯场罢了,表现极好,积极配合,我记得当时上的一篇课文叫“我长大了干什么”,当我提问时,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女同学高高举手,用本地方言大声说了一句:“俺要读大学!”惹得全场老师一阵热议。会后照例是讨论,大家一致都说好吧。当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个没有进过师范门的代课教师课上得实在不怎么样,首先我这
歙县普通话就不符合标准。他们之所以来得这么齐,之所以说好,我想是冲着生产队里杀猪有肉招待大家而来的。本来下午就可以结束的听课活动,硬是拖到了第二天上午吃了午饭再走。晚上,祠堂里楼上楼下开着两盏大大的汽油灯,全公社六十四位老师聚在一起,聊着生活中的奇闻异事,笑声不断,大家都很兴奋,尤其是男同胞,吵吵闹闹的,到半夜也不肯睡。校门口,则挤满了看热闹的乡亲们,那情景,就比过年过节还要热闹。要知道那个年代,普通人家一年只有三次可以吃到猪肉:那就是端午、中秋和过年,现在有了肉吃,大家又可以在一起热闹一番,当然很高兴啊!
此地开门见水,见山,学生安全问题很大,特别是农忙季节,大人们不管男女老少都出去干活了,特别是夏秋季,孩子整天都在河边玩耍,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虽然他们自幼就在河边长大,但大多就是会那么几下狗爬式的划水,这儿水情复杂,又是急湾,又是大坝。于是我把学生带到河边,按年龄段划定了游水区域,不准任何人超过规定区域。有个叫“养”的学生在傍晚游水时超过了区域,学生来报告后,我就按规定处罚:整个夏天不准下河游泳。结果是到了晚上,孩子的父亲要孩子去洗澡,打他也不去,到后来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甚至在漫长的暑假里,也只能在夜深人静之际父亲偷偷背他下河洗澡。我确实不知道学生会这样听话,也许是乡亲们为了教育孩子,故意这样做给其他孩子看的。还有一次是周六,也就是上半年的端午前后吧,正是山上的杨梅成熟季节,几个学生没有经过允许,偷偷上山采来不少杨梅,我硬是逼他们把杨梅倒在河里了,学生们没有半句怨言,这也是咄咄怪事。在我的人生中,我从来没有碰到这么热情友好,通情达理的家长,无论什么事,只要老师说了,没有折扣的照办。这里民风淳朴,友邻和睦,热情好客,有一户人家,还收留了一位逃荒的流浪汉,供吃供喝,包括公社里走邮政的,都经常在这里人家吃饭,平时一家的客就是大家的客,确实是个世外桃源,只是与外界联系太少,实在是闭塞了一点。
我在此地当孩子王,确实受到了大家的关照,使我终生难忘。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是一对年过六旬的老夫妇,他们的孙子在我这里读书,他俩几乎是把我当做自己的儿子来看待的,平时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使我深受感动,不说过年过节,平日里有点时新蔬菜或者什么水果之类的,总要先送来给我。老人年纪不很大,但留着白花花的长胡子,深得村里的大人们的尊重,也深得孩子们的喜爱。离开周家以后,我还去看过他们两次。九十年代后,我很想再去看看他们,但冗事缠身,一直不能成行。后来听说老人已经去世,使我感到深深的遗憾,总感到对不起人家。好在老人的子孙辈全有了出息,现在一家人都在城里,并且都有了自己的工作,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是我心里有些安慰。
还有前文讲到的那一对夫妇,也说一说。他们就住在祠堂左隔壁的一间破房子里。当时我感到时间过得太快,自己一事无成,为了警醒自己,我就模仿一位名人,把“望崦嵫而勿追,恐鹈鴂之先鸣”的对子写在窗户上,乡亲们自然不知是什么意思。一个周末的下午,天下着小雨,隔壁的男老者手里拿着一本书,到我这里来查一个字,我这里有一本已经翻得很烂的《康熙字典》。我不经意间一看,原来是一本线装本的《荀子》。老人查完字典,看到我窗户上的对子,走到门口的时候,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我分明听到了几句低沉但非常美妙的吟诵声:“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声音越去越远。我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是屈子的《离骚》么?对于屈原的《离骚》,说老实话,当年的我,连读下来都非常吃力,而且文章的内容许多地方也是似懂非懂,真正熟悉的也就那么几句。我真正地感觉到我在这里遇到高人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不敢贸然问老人的遭遇,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老人知道这么深奥的古书,也许就是他被发配到这里来的原因。这几句诗可能就是读给我听的,因为他肯定看到了我窗户上的对子,也许他觉得我也许懂得屈原,也许他只是自言自语,读给自己听的,我没有和他正面交谈过。有人在是,他总是低着头,默默地走路或做事,无人在时,见了面仅是点点头而已。村里的乡亲们对他还是很客气的,一是他从来都是老老实实地干活,二是他懂得的东西比较多,运动一来,就是叫他扫扫地,挑挑粪,没有怎么为难他,大家也认为他们老俩口是好人。在我离开周家以后不久,听说老俩口不久也离开了那里。
这里还要交代一户人家,他们对我也很好,那就是住在我右隔壁的老队长一家。老队长当年就已有六十多岁,家里子女一大帮,大儿子已经结婚生了孩子,同住在一间屋里。令我惊奇的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生那么多孩子,大孙女竟然比叔叔还要大一岁!好像媳妇和婆婆比赛生孩子。因为人口众多,它家的经济比较困难,因为按西路的规矩(梅城西路尊师重教是比较出名的,许多人认为,在徽州,歙县人比较重视尊师重教,其实不然,其它几个区县也有对老师比较尊重的),过年前,老师要到学生家吃杀猪饭,过年后每家都要请老师到家做一天客。我在他家做客时,由于人比较多,饭够吃,菜有时不够吃。他们家竟然不允许孩子上桌,非要等我吃好以后,其他人才开始吃饭,,这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也弄得我很尴尬。我在周家那几年,每逢冬季,老队长的妻子总要她的女儿,每天早上总要给我弄一大盆火放在我房间门口,我也不知道是老队长叫她这样做的,还是她自己要这样做的,我谢过人家,要她不要这么客气。可她说是应该的,你离乡背井,来到这里帮我们教子教孙,多么不容易。几个冬天,几乎每天如此,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总觉得欠人家的。无以为报,只有尽心尽力做好自己的教学工作。当时我远离家乡孤身一人,来到这里,确实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到周家的第二年,换了一位新队长,是位年轻人,对学校的事依然十分关心。他是一位抓鱼好手,晚上经常开着一盏汽灯撑排出去叉鱼鳖,晚上水中的鱼都是瞎子,见了汽灯,不会动了,用尖尖的鱼叉用来叉鱼,用方方的篙头用来叉鳖,一叉一个准。河里鱼多,沙滩上,岩石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鱼儿,一个晚上一两个小时,可以叉几十斤鱼鳖。那时环境很好,河里鱼确实很多。一次叉了十几斤鳖,没有人吃,又不能拿出去卖,就送给了我。说实话当时在我看来,鳖烧起来很腥,又没有肉,许多人不喜欢吃。不像现在,那玩意儿成了宠物,要上百元一斤。十几斤鳖放在一个大水桶里,半夜里水桶盖被顶开了,早上起来我一看,整个房间地上到处都是老鳖乱爬,我赶忙教学生帮忙抓鳖,有些漏网的还爬到教室里去了,弄得大家忙了一个早上。队长的孩子还小,他有三个弟妹在学校读书,在我要走的那年,他弟弟还专门为我打了几把小椅子送给我,搬了几次家,那几把椅子我始终没有丢掉,因为其中有着我对乡亲们的太多的回忆。
得知我要离开周家,乡亲们很是舍不得,但我不能不离开这里。在拿到高考录取通知书后,乡亲们特地办了几桌酒席为我饯行,在我离开周家的那天,老队长和乡亲们都到村口送我。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乡亲们,走上了新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