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江河沿着小镇绕了个圈,像古戏台上女人的裙带,柔软靓丽。筑坝蓄水的时候,河水满了,浸了小镇的腰脐,小镇向后山上挪了挪。原本黛瓦青砖处成了鱼儿游嬉的乐土,成了一只只乌篷船停泊的渡口。小镇叫深渡。
听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西递、宏村的几间老房子,老房子里的几根大屋柱,大屋柱上镶嵌的几副老对子,俺深渡也有。但随即又会长叹一声,“可惜呀,不是叫水浸了就是被破了‘四旧’了。”总之,现在是没有了。在他们心中唯一剩下的家什就是一条可以与任何徽州古村寨媲美的老街了。
老街就像翘在水面上的一条尾巴,窄窄长长的。铺着青石板,三人并行,就会把老街塞满。老街两旁的房子算是老旧了,夹杂在这些陈旧的房子中,间或有几处新建的高楼。高楼的主人没有承袭血脉中守旧的嗜好,在墙体上贴上了五颜六色的瓷砖,老街也就如一上了年纪的女人,在脸上涂了一小块胭脂。那些坚持本色未加粉饰的墙体早已泛起墨绿的斑痕。裸露的青砖随处可见,见证着岁月的沧桑,见证着老街的古朴。
小镇老街的两旁都是店面,八成都是外乡人租赁下来经营的衣店。店铺外竹竿子交错着伸出来,像一只只招揽客人的热情的手。即便一个人走,稍不留神,脸也会时常碰到那一件件随风飘舞的衣袖和裙摆。房子的主人们似乎厌倦了祖上凭着两张嘴皮子讨要生活的方式,不愿再抛头露脸了,躲在屋里头数着租金过着安逸的日子。那些十三四岁往外一丢的少年人,一个个牵着骡马驮着货物,踏着清冷的石板,从老街一步步走向埠头的嗒嗒声,已经消失在老街的尽头,已经不能唤回曾经的辉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徽商成了一个历史名词,成了让后世子孙仰慕着的饭后谈资。
老街是避暑的好去处,因着其幽深窄长,一天到晚难泻阳光而清凉宜人。因了一个凉宇,吸引了许多人往里挤着。既然挤着也比外头凉爽,任谁都会去凑这个热闹的。或许这也是老街至今繁华的原因吧。凑热闹的有两种人,—种是搭船来小镇购换季衣物的乡里人。另一种却是大有来头的,从那张蓄着毛耸耸的胡子而年岁并不大的装饰上,就知道他们骨子里的艺术细胞了。大抵捧着画夹,在老街的任一巷弄里找个地方,旁若无人地调摆着油彩,在一块洁白的画布上涂抹,抑或拿了相机,捕捉着在他们看来稍纵即逝的景致。
2004年,老街来了一个故人。故人的名字叫汪观清,
歙县坑口人氏,多年前就移居上海,是个画牛的画家。那一年他就70多岁了,一头白发的他在老街的巷弄里移走的时候,引起了我对一条熟视无睹的老街的凝视。
汪先生是带着一个让古镇在纸上复活的想法来的。他想用他的笔,画一张旧深渡的全貌图。这次他带来了拟就的古镇草图,向小镇上的老人求证。他的到来,让老人们异常兴奋,各自努力地从记忆中搜索着曾经的记忆,用一口纯正的家乡话帮助这位老画家在记忆中复活。一个窗户、一个柜子、一块青砖都不放过。
老街真的复活了,复活在上海世博会的城市足迹馆里。2010年的夏天,我有幸参观了世博会,见到了汪先生画就的60米长卷《梦里徽州——新安江风情图》。此时年届八旬的汪观清一说起这次创作,依旧心潮澎湃:古镇深渡在数十年前因为新安江水电站的建设而淹掉了,那个镇实在太好了,如果在的话,没有镇能与她相比。
现在,先生用他的一支笔,把老街“捞”出了水面。
我在此后的行走中,还见识过保存完好的屯溪老街。一块现人立就的牌坊镶嵌着黄澍老先生题写的“老街”二字。屯溪老街上百年老字号就有不少,加上雕琢精美的一方方歙砚、一锭锭徽墨,作为镇店之宝的一幅幅名家字画,琳琅满目的湖笔宣纸,一个文房四宝齐刷刷地提升了老街的品位——这里是个书香四溢的所在。
“新安江水碧悠悠,两岸人家散若舟。几夜屯溪桥下梦,断肠春色似扬州。”如果你能感觉,那块磨蹭掉了棱角的红褐石板上,依旧存有郁达夫林语堂的体温。只是郁留下了著名的《屯溪夜泊》,好让今人回味,林却似乎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一条老街也就无来由地与亲近她的骚人墨客有了缘分。
前不久的一个冬夜,我曾偕同友人在间或亮着几家灯火的休宁老街上走过一回。从状元广场南行数百米,拾级而下,老街就呈现眼前了。一进老街,也就把一个喧嚣丢在了身后。繁华和宁静有时只有一步之遥。
街不甚宽,中间是下水道,米许长、尺余宽清一色拱石铺就。体现的是一个泄洪功能。拱石是休宁老街不同于任何老街的地方。因了一个三江源头,时时会生发洪水,没有足够的排量,是不能保证两旁的砖木平房数百年不受侵扰的。
这是一条让人心安的老街。尘世的繁杂,在这里褪尽了颜色,现代文明的侵入只有偶尔的几辆摩托车和电瓶车。这里几乎没有行人。刺骨的寒冷和一个黑夜让老街安宁了下来。几声清脆的声响,从一两个依旧敞开大门的店铺中溢出,那是主人在准备明天的生意。
休宁老街一头连着一座古城,一头连着横江。毋庸置疑,这里是又一个包袱雨伞们别妻离子外出讨要生活的出口。我的幻象在昏黄的灯火下,清晰再现了当年的景致。那依稀可闻的道别声、橹浆声,在静卧的拱石上和流淌的横江里,远去,远去……
繁华落尽,终究归于宁静。万事如此,老街亦然。(江伟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