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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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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9-2 08: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六月黄
□ 新安江人
    小洲村里人谈话时常有种不太为外人知悉的意思蕴含在里面,比如说“豆”,那仅仅是指黄豆,而不包括蚕豆、豌豆及其它;他们说“豆子”,就是指黄豆的种子;“一斗豆子地”是指可供种一斗黄豆种子的土地。事实上局促于皖南丘陵一隅的小洲村人在大多数的时候只能用“几升”甚至是“半升豆子”来形容村外四围的山坡上属于自家的那几块紧巴巴的土地。由此延伸开去,提到横坞,小洲人都知道那地块边上有股脸盆大小的泉眼,可坐在那里抽烟解乏,也可用来稀释粪水,从龙王尖上下来要歇八肩方能将一担苞芦挑到自家门口,西山凹里的地过于阴晦只能种点芝麻、粟谷,遇上阴雨天在高岗上摘罢茶叶可以顺路转到山弯那边的松树林里寻点松毛蕈回家。小洲人熟稔这方巴掌大天空下的每道山梁溪谷就像熟稔别人脸上的一颗痣和自己小腿上那道疤。小腿上的疤酸痛的日子,西山凹里的芝麻正节节开花。
    从某种意义上说,小洲村人都是具有自然主义倾向,他们深刻地理解并且尊重每块土地各自不同的禀赋,也通晓他们每天所侍弄的作物们各自不同的性情。他们几乎把一生中的主要心思都用在了琢磨着如何使每块土地都与其上的作物更加地投缘,以及与阳光、雨水更加地契合上。虽然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时在村中祠堂的墙体上被刷上了“人定胜天”的红漆大字,村人们也曾在腊月里被组织起来在冰冷的河水里砌筑拦水坝等做了一些“战天斗地”的事,但总体来说,他们对养育自己的这方水土是大度甚至是迁就的,而对于作物的选择,他们则显得挑剔执拗得多,这份自信来自于他们对作物性情的通晓和对种植经验的过度迷恋,也使得小洲的风景年年相似,李家湾那块平缓的谷地里小麦成垄,横坞陡峭的坡地上油菜黄花摇曳,八月间稻谷金黄的时候田埂上一排辣椒,几根枯竹搭起的架子上爬满羊角的藤蔓。即便是对同一作物,他们对品种的选择也是保守而固执的。比如黄豆,小洲常见的有“六月黄”和“八月白”两个品种。尽管“八月白”的颗粒要饱满得多,单株产量也显而易见地高,但在小洲人眼里,它品质不良,就如同村里那种整天把自己打扮得油光鲜亮而游手好闲、心术不正的角色,最终无以为大用,至多洒几粒在田边地角上,趁青葱时将它拔了剥青豆炒辣椒做一道菜。“六月黄”其貌虽不扬,但性情憨厚,品质端正,是尽可放心、尽可倚重的好品种。
    小洲人把最好的坡地都种上了“六月黄”。清明雨如烟,乍暖还寒时豆苗从麦茬间探出圆嘟嘟的脸,身边的苞芦刚长两枚叶子时“六月黄”开着淡蓝色的细花,这时的它们是农家羞怯的长女。摘好了春茶的小洲人为“六月黄”锄第二遍草,滚烫的汗珠从草帽下的脸庞滴落在“六月黄”还未丰满的豆荚上。农历六月,热浪几乎在日头跃出古云山顶的同时就淹没了整个小洲村,村人们或挑着或背着乘着熹微晨光拔来的豆把,一个个负重的影子在逼仄的山路上向小洲村蹒跚地移动。豆把一排排地摊晒在各家房前屋后的泥坦上。日头西斜,木枷翻飞,吱吱作响,金豆四处迸溅,豆荚蜷曲如花,汗水和尘灰迷糊了那一张张充盈着笑意的脸上的双眼。
    小洲人对“六月黄”礼遇有加,是因为它在村人们的生活里确实扮演着无以替代的角色。黄豆油是人生命的润滑剂,当收获来的黄豆经过淘洗,还在家家户户门前晾晒的时候,村外沉寂多日的水碓里已经喧闹起来,布满了青苔的水车吱呀吱呀推动着轰轰作响的石磨,榨油的工人们合力挥舞着巨大的石锁的号子声和石锁撞击油榨的砰砰声在山谷间回荡,在村中四处飘逸的豆油香味使人们沉浸在难以名述的幸福之中。百来斤黄豆挑进水碓仅换来十余斤豆油,小洲人视它为大补之物,用一只陶瓮小心翼翼地保存着,轻易不去动它,只为生产的媳妇和卧病的老人做菜时才滴上那么几滴。
    换油之外的另一半黄豆留在家里备用。筛选出颗粒瘦小、干瘪的在锅里煮熟,拌以面粉发酵,成为农家制酱的原料,一年的菜肴里都有了别样的鲜味;其余的黄豆大多用来做豆腐,而做豆腐也并非是村里常见的事,只有家中有了婚丧嫁娶的大事,或是雇请了工匠来“用手艺”,方舍得于头日用水桶泡了黄豆,当天起个大早,推磨添豆,烧水冲浆,等天放亮,一桌豆腐已在自家门口微微散着热气。年关将近时是小洲村里做豆腐的高峰期,几乎家家都要做上三五桌,切成小四方块或是片状,在沸腾的油锅里煎了,多半用盐水浸了后用石头压在一只大瓮里,留作来年开春时一道可随时取用的菜肴,只留少许,用作大年三十供奉祖先,正月上招待亲朋。
    小洲村里的张德苟,祖传有做豆腐的手艺,在家门口摆了个卖豆腐的摊子,有毛豆腐、臭豆腐和豆腐干供村人用黄豆来交换。村人对这摊子可谓感情复杂,一方面觉得将白豆腐变成这样的花样来吃,显得过于奢侈,也担心自己的交换吃亏;另一方面,却又贪恋张德苟豆腐干的美味,怕担了败家的恶名,量了半升豆子叫小孩悄悄来换了些去。于是更多的时候只见张德苟一人坐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挥着蒲扇驱赶着摊子上的苍蝇。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发生在和小洲一样的山村里的变革是史无前例的,从山外蜿蜒而来的公路和高压电线在这里不期而遇,它们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把这里的人从繁重的农务劳作中解救出来,背负了数百年的枷锁猛然间卸了下来,反倒使他们有一种无所事事的茫然,几经犹豫观望,年轻些的毅然背起了行走他乡的行囊。缺少了年轻人的小洲也就缺少了想象和激情,四周的山坡上轮替的作物表现出功课似的懒散和应付。行走他乡的人们披着腊月里最后一场雪回到家乡,围坐在热气腾腾的火锅旁谈论起他乡街头的灯火时他们神采飞扬,询问起家乡包括“六月黄”的收成在内的雨水农事他们黯然神伤。他们知道小洲是自己最终的归宿,有着坚守的责任,但除了感慨山外田园的平沃,嗟叹家乡山水的贫瘠之外,再也默默无语。过了正月初五,他们擦净鞋帮上的泥泞拥挤上开往山外的班车,无奈地望着车窗外一脸落寞的小洲渐行渐远。
    今年9月的一天,一个偶然的机缘,我和几个朋友,在坐落于休宁县的经济开发区内一家名为威华工贸实业有限公司的总经理的办公室里喝茶、聊天。窗外百花争艳,绿草如茵。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60公里外的小洲,想起了“六月黄”,是因为我们刚刚参观完这家公司生产“钱塘源”牌豆腐干的现代化流水线。一尘不染的消毒车间,不苟言笑紧张忙碌着的公司员工,小洲人每一粒都悭吝无比的黄豆源源不断地送进机器在另一端化作滔滔不绝的白浆,一辆辆满载着被我视作人间珍馐的豆腐干的卡车正缓缓驶离厂区。据总经理梅忠年先生介绍,目前他们公司的产品以外销江、浙、沪为主,尽管日产数吨,但仍供不应求。
    梅忠年说,生产豆腐干,只是公司产业链中的一环,他们正积极地向这环的两端实行产业延伸。利用生产豆腐干的豆渣,正在建设万头生猪养殖基地,基地附设的沼气池生产的沼气,用于基地和周围山村做燃料和照明,沼液用作基地大规模种植黄豆和其他作物的肥料;生产豆腐干产生的废水,能提炼出一种酮,在制药业用途广泛,可为公司带来可观的经济效益。寥寥数语,便描绘出了这家公司的美好愿景,也昭示了现代农业的蓬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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