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和那小山村

风絮柳影 · 发表于 2009-12-31 11:55

母亲又提起了故乡的人情往事，便又让我忆起了外公和他守了一辈子的小山村。外公家的村子叫求子太（有个土字旁的太），太的意思是散落在高山坡上的小村落，在歙县南乡，这样的村落很多。据说文革前求子太供奉了一帧唐寅绘的观音像，非常灵验，远近村里的人常来此求观音娘娘恩赐一儿半女延续家族香火，求子太之名由此而来。求子太只有几十户人家，分别散居在三个山头，观音像供奉在外太，人口最多，中太不足十户人家，而外公家在里太，一直未通电，仅外公一户住家。三个山头间均相隔有一、二里路，屋舍遥遥而望，鸡犬相闻。

我们村去求子太有五里多路，小路在两山夹一坞间，供人和独轮车通行那般宽，但却很平缓，路一侧是稻田，往上是山坡地，种植着茶桑和各类农作物，小路另一边顺着水田，沿着小溪向山里纵伸蜿蜒。小溪随着山脚流转,春日里涨水时节，溪水哗哗一路欢腾而来，奔向山外大千世界，平常走在小道上，可闻流水潺潺汩汩，寂静的山谷更显空灵、静谧。赶路渴了，越下河堤，跨过小溪，向山上攀几步伏身去饮那山谷涧的一股清泉，无比清凉甘爽。有了清泉的滋润，步履便也轻快起来了，不一会就到了外公家山脚下，之字形羊肠小道横在眼前，抬头仰望，外公家那土墙房倚靠着山坡，立在近山顶部，有如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不时还传来几声狗吠和母鸡下蛋的咯咯声。
外公的家是夯筑起来的黄土屋。屋前是泥巴地的打谷坦（读dan仄声），坦是当地俗称，意为平坦的露天场子，可用来翻晒碾打稻谷黄豆。坦边的一角用石块垒了个鸡窝，边上是供人休憩的长方形青石条，沿谷坦边沿栽种了白杨和各类果树花草，屋角边种植着桑树，很有陶公诗里的意境：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林深处，鸡鸣桑树巅。离屋子不远的路边，有一棵两三人合抱的老银杏树，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的时节，黄色叶片飘飘洒洒，厚厚铺满小道，儿时的我常在这里留连忘返，至今仍能感觉到手心里那小小叶片的洁净柔软。
外公个头不高，身材瘦小，下颔略显尖瘦，牙已掉光装着一口假牙，花白的头发常年剃一个板寸。当年我去外公家时，那个家已经很冷清了，外公白日里扛锄下地，身后跟着大黄狗，晚上脚边一只猫伴着他。外公喜欢在傍晚时去竹园湾的菜园里忙乎上一阵。菜园倾躺在山湾坳里，四边密林修竹环抱，菜园下方是两个水坑，小水坑清蓝蓝的水是用来吃的，大水坑用来洗菜、洗衣，水坑边有一条排水渠，水从那里流向山脚小溪，而泉水源源不断从地底和山岩渗出，因此这两个水坑常年不枯不溢。
日沉西山，天边彩霞淡成一片青色余晖时，外公拎着洗净的瓜菜回家了，在厨房里忙碌起来，炊烟袅袅升起，而另两个山头也飘起了淡淡的炊烟，暮色里缕缕炊烟在空中交织又随风飘散。这时，有些冷清的屋前也会热闹起来，鸡咯咯叫着上窝了,狗撵着猫从堂前窜进窜出，从地里荷锄而归的农人，也会稍稍停下匆忙的脚步，手撑锄头探身与外公聊上几句，并会大声说道：“哟！老朝（当地对男性老年人的称呼），外甥女来啦，女儿家又送不少好货来孝敬你了吧！”随即是一片笑声......可以知道外公是多么的喜悦和自豪!
饭菜做好了，夜色也浓上来了，取来煤油灯点亮，外公将收音机打开，随即咿咿哇哇的声音充盈回荡满屋，大黄狗趴卧在桌前泥地上，猫蹲卧在矮凳上，都很安静地听着。外公收拾过锅碗后，取下那根自制的已摩挲得黑亮的旱烟管，坐在桌边用两根指头将烟袋里的烟丝捏出，塞进烟杆头上的铜凹槽里，用黄绵纸点吹着，就着烟杆头上的烟丝叭嗒叭嗒的吸起来，两个腮帮鼓凸着，在烟丝的明暗忽闪交替间，外公手托烟杆在昏暗油灯下抽旱烟的身影斜映在木板墙上，也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农闲时节，外公会肩挎一小包，将伞柄钩在后衣领上，一路晃晃悠悠下山来到我家，从挎包里小心地拿出菜籽交给母亲，嘱咐她应该怎么种，并不厌其烦地说上几遍他这种籽种出的菜有多好，随后招招手喊我们去他身边，吃他带来的东西，外公炒的瓜子和蚕豆总是那么香，吃了还想，二十多年过去了，至今嘴角还能忆起那阵阵香味。而外公吃过晚饭后不管多晚，都还要赶回高山坡上的那个家，去点亮那盏小小的油灯！

转眼外公已故去十多年了，我也很多年没有走进那条曾经熟识的山间小路了，十里青山依旧在，一溪碧水犹自流，几年前新婚祭祖，返回时特意途经外公的旧居，谷坦上长满了野草，之字形的小路早已湮没在荒草间,石块垒起的鸡窝也已坍塌，土墙屋的瓦早被揭去，顶梁也被抽走，只有堂前那扇木门和锈迹斑斑的锁还在，而那一片黄土漠漠，草苇萋萋的残垣废墟，一如当年病入膏肓的外公那般颓败，唯有兀自立着的门板木然望着无言的青山，似在诉说着往事的沧桑......
山不尽,水无涯,在忆起外公的日子里，惟有朝着故乡的方向遥望着，心里默默地缅怀着远方天边的那人、那山、那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