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只需要蛮力，改造则需要智慧

观众教育

毁灭只需要蛮力，改造则需要智慧

漫游家，心随自然

        上世纪70年代末，政府高瞻远瞩地提出了“把黄山的牌子打出去”的口号，昔日的徽州迅速形成了以黄山为中心的旅游开发和建设热潮，整个徽州地区也改名为黄山市。
        当“徽州”的名称因“黄山”的兴起而离我们渐渐远去的同时，学术界和文化界却在这片土地上不断开掘出往日的辉煌，那就是越过近一、二百年的衰落和沉寂，回到明清之时的中国古代，这里却是异常的富庶和繁华。
        由徽商带动的整个徽州社会，无论经济和文化都堪称国内的翘楚。村落、建筑、祠堂、书院还有艺术、教育、学术、医学等等，都在国内占有重要的地位。真是所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古代徽州的文化竟是如此的灿烂与博大。徽州，一个为了当代经济发展而连名称都需要更改的地方，却在同样名称之下的古代出现过经济和文化上的壮观。        
　　
老房子

　　每天有无数旅游者拥到徽州来。观什么光？不是看摩天大厦，花园别墅；是来看民居，看无数普通中国老百姓曾经住过的家，石库门，紫藤架，天井小院。
　　物以稀为贵。千万人曾经住过了几千年的老房子，本来极普通极平常，数量也极多。眨眼间，突然变成了难得一见的，新时代的奇异景观。
　　无数的老房子，老街，老院，都挪移到哪里去了？也许是人们的记忆出了什么偏差？
　　老房子为什么消失了？如果它确实丑陋不堪，人们会毫不可惜地拆了它，烧了它。但今天人们一窝蜂去徽州，不是去毁灭老房子的丑陋，而是去鉴赏老房子的美。
　　二十世纪的人们，变成了荒诞派的演员，萌发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戏剧性的邪念。先把自己美的老房子毁了，再千里迢迢跑到徽州去，鉴赏自己曾拥有的大体同式的老房子。
　　老房子美么？不美。采光条件差，保暖性能弱。它丑么？不丑。高爽，与天地与自然连成一片，与邻里亲密无间隔。浓阴绿水，空气清新。
　　老房子的欠缺处，可以改进么？若牵来高压电线，引进自来水管道，那么，它在质量上与现代新房子有何区别？
　　市政官员们的脑筋出了什么毛病？面对整座城市如此美的老房子，老街，四合院，不是改造它，而是疯狂地毁灭它。然后，再千里迢迢地跑到徽州的乡僻去寻觅它，鉴赏它，赞美它。
　　毁灭只需要蛮力，改造则需要智慧。难道官员们的智慧枯竭了么？或者本来就缺少传统文化的智慧？
　　看了老房子，尤嫌不满足，人们还要跑到徽州来看牌坊，看祠堂。这些物化的民俗，原来每个城镇，甚至偏僻的乡村都有。现在还残留几何？南京现在还有三牌楼、四牌楼、花牌楼，这些地名。但地名之母的牌楼何在？还有被洋人称为中古世界七奇之一的大报恩寺琉璃塔，也从地面上搬移到了书本上。
　　为宗族世系绵绵而建祠堂，为旌表节妇孝女而立牌坊。这样的时代早已逝去，不可能倒流回来。但那些美的雕塑艺术，为什么不允许存留？宗族，节孝，它的历史意义，和那时人们的意识形态，思维方式，为什么不可以面对真实的物，去进行形象的研究？
　　近数十年来，在面对文化时，人们常处于恍恍惚惚疯疯癫癫的精神状态。
　　封建文化，鸦片，铲除它。资本文化，毒药，彻底禁绝它。由我动手，独创一种崭新的新文化。
　　果然如此实践过：对封建文化，对资本文化，用暴力铲除过，下命令禁绝过。但崭新的新文化呢？
　　现在，封建的又堂皇登台，资本的更泛滥潮涌。
　　人们忘记了，毛泽东曾提醒过诸君的一句话：糟粕精华，批判继承。虽然毛泽东自己也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这句话。但这话，并没有忘记毛泽东，也没有忘记现代在职官员，没有忘记天下读书人。
　　人们也忘记了，马克思主义的新文化，并非无源之水，并非仅仅是大胡子马克思老师头脑里，突发的奇思妙想。马克思主义，是马老师从千百年前人类文化遗产中引过来，再加以创造的。常识告诉我们，马克思主义有三个源头。三条在马克思之前，已汩汩流淌的活水源头。
　　文化亦如醇酒，有超越时空的持久后劲。三千多年前的周易，两千多年前的孔孟庄周，奇怪，居然还活在两三千年后，人们的现实生活中。这些刻在乌龟壳上，雕在竹简木牍上的古老图形文字，连远隔万里外，使用快速电脑的洋人，也还在习诵它，揣摩它。这是为什么？
　　今天的文学，是从昨天的文学走过来的。即使试管婴儿，即使克隆出来的牛羊，也是有父母的胚胎，细胞，或基因。
　　只有西游记中的孙猴子，无父无母无师。作家如果能如同孙猴子般灵异，那该多么美满美妙。幻影心造，美梦成真。果然有人确信自己并非凡猴，而是无父无母无师的齐天大圣。

  徽帮

　　清代的中国，有两大重要商帮。山西中部平原的晋帮，皖南山区的徽帮。
　　徽帮在扬州辛勤经营，积累自己的财富。同时，有意无意间，也繁荣了扬州社会。
　　清代的食盐，是垄断物资。朝廷在扬州设盐运使署，负责专收专卖，供给长江中下游各省民用。官员自己不经营盐业，用卖“引”的方式，将盐批发给大商人。大商人转批给中小批发商，直到零售商。由盐引结构成的这张商业网，居于网中心的，便是徽州的大盐商。徽州几名超级大盐商，垄断了长江中下游的全部食盐。
　　盐引幻化成黄金。徽商的金仓银库涨满了，拿一部分余润，汇到徽州老家，置良田，造华屋。
　　落户扬州的那些大盐商，和超级盐商们，尽情奢侈享受。盖豪华住宅，造精巧园林；组织私家戏曲歌舞班社；创制绝技美肴佳点；雕板刻印古籍；精雕细刻美艳工艺饰品；在住宅园林中，营造待客的私家高级宾馆。
　　扬州是南北中国水运枢纽。南方重要官员进出北京，扬州是必经的中转站。大盐商常在家中，负责接待过往官员。一流的娱乐，一流的美食，一流的欢乐享受。终于形成了以淡水鱼甲虾蟹为原料，以清淡爽口见长的淮扬菜系。再佐以有扬州特色的糕点小吃，美妙酱菜。
　　贿赂某种官员，须用某种文雅方式，送字画。一大批书画家，包括扬州八怪在内，得到了比较丰厚的润笔费，得到了衣食住行的补助。
　　徽州的大盐商们，有意无意间推动了扬州文化艺术的发展。匆匆的盐商时代永远消逝了，一去不回头。留下了超越时空的懒洋洋的惰性的文化艺术。
　　轰轰烈烈的商务，轰轰烈烈的享受以后，晋商衰落了，徽商也衰落了。他们为什么没有成为中国资本主义发展的内动力？

  名字

　　传统的知识转换途径是，学而优则仕。但富裕的徽州，民间传统强调耕读二字。徽州人读书的目的，并不专注于做官，似更重视增进知识。徽州的著名学者甚多，前有戴东原，后有胡适之。还有画家黄宾虹，百岁女作家苏雪林。
　　重读书，也重读书工具的手工精妙制作。徽墨歙砚湖笔宣纸，文房四宝名扬天下。
　　徽商在老家豪宅的厅堂匾额上，总少不了“耕读传家”一词。耕字在徽商的生活中，恐怕不宜作耕田种地解。它的本意，大概是买田置地，然后雇人耕种或租佃出去。
　　安徽省，是因安庆、徽州两城市的头一个字叠加而得名的。安徽省依旧长存，但徽州名城今何在？
　　徽州无徽州。
　　对中国文化有重要贡献的徽州，今天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徽州府被层层贬抑。已被贬谪为县以下的区一级行政单位。这个徽州区再遭贬，被下放到一个山僻小镇落户。
对徽州实行贬谪、下放政策的官员们，是因为无知，不懂传统文化，还是因为太聪明，瞧不起传统文化？
文 / 艾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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