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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读到韦应物的还如故园树,忽忆故园人。不禁让我想到了故乡的那些人和事。
我的家在歙县大阜,大家称那里是南乡,南乡在众人的眼中是一个穷苦的地方,南乡人在大家眼中又是非常吃苦耐劳的人。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勤劳、坚忍、朴素、智慧,在她身上集中体现了南乡人的特点。经常梦回家门前的那条小河旁,站在水口老樟树下,看着溪水淙淙而流,水中倒影映射出童年的我。
记得八十年代初的时候,还没分产到户,大家集体劳动,而那时父亲在屯溪工作,家里只有母亲、哥哥和我。哥大我六岁,那时已经上学了。母亲有时将四、五岁的我寄放在一位本家的瞎眼大娘家。大娘叫秀英,有一根木棍子,她经常拄着棍子去屋后的菜园地和下溪淘米洗菜,涮马桶。我在大娘家时,大娘会拿来所有的缝衣针,让我将线全穿上,她有摸索着缝补衣服的本事。有时她让我牵着棍子一头,将她带到菜园,或者小溪边,回来后,她会奖赏我一口菜,这样一天要来回好几次,一天时光就在这样不知不觉中度过。
到了稍大一点,(那时农村没有幼儿园要到八岁才上学)也就是六岁左右吧,那时已经包产到户了,记忆中,母亲总是顶着月亮出门,踩着星星回家,而我就被铁锁大将军锁在门外了,那时候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是这种情况,我们一群小伙伴们就在屋基场里玩过家家,所谓的屋基场就是地基已打好,却因各种原因房子没盖废弃在那儿,里面长满了荒草的地方,通常这种地方都是有很多菜地在一起,也不止一户人家的地基,因此范围挺大的。我记得我家柴房就在屋基场里,柴房门口是一块菜地,里面种了很多瓜果,夏天的时候,我们找来砖块搭在柴房门口上,再捡来小树枝放在砖块下烧,捧来沙子当饭,摘来野草剁碎当菜,然后用瓦片盛上,一个个流着鼻涕,人手一片端着用手抓着装成吃的模样,别提有多香了,吃好后,又蹑手蹑脚的跑到对面菜地里去偷黄瓜吃,最好吃的莫过于那种叫红娘的果子,外皮凹凸不平的,成熟时外皮是红色的,里面瓤红红的,白色的籽,每次不等它完全变红就被我们偷摘去了,一人只能分得一两粒。
乡村的夜总是停电,而我们几个要好的女孩儿总有个好去处,那是我家边上一户深墙大院的人家,听说他家以前的成分是地主,大门口有石狮子,还有镂空的窗雕,石雕,但他家的后人都在外地工作,家里住一位给他家看门的老先生,老先生是在供销社上班的,在我们眼里是有身份的人,他常邀请我们去家里玩,在青石板铺就的院落里,我们唱歌跳舞给他看,而他最后总会拿出一些糖果来奖励我们,但我们是不敢玩的太迟的,只因常听大人们说起这间房子主人的小儿子在文革时上吊死的,而且现在晚上住在里面还能听到楼上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每当说起这些时,大人们的脸上总是肃穆的,所以拿到糖果以后,我们也就飞跑回家了。
有时大伙儿正玩着,远处会传来叮叮金属敲击的声音,霎时,大家会作鸟兽散,都飞奔回家去找破鞋底和牙膏皮来换麦牙糖吃,黄黄的,亮亮的,脆脆的,看着都诱人,看着老板用小锤子叮咚叮咚的敲着糖,我的心也提到嗓子眼,但每次总抱怨老板不公平,给那个人多了,给我少了,但管他呢,换得一块是一块,晚上总少不了挨母亲一顿骂,那牙膏还没用完呢,挤挤还能用两天,这样教训我。
回过来说说我家柴房边上那户人家吧,他家的房子是一间大平房,白色外墙被多年的风雨侵蚀成了斑驳黄色,祖孙三代住一起,女主人常年呆在屋里,不太出门,头顶秃秃的,没几根头发,家里常年寄居着一个瞎眼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可是我们这里的大名人,大人们叫他瞎牌照,不知是何意,亦或是姓赵,叫瞎扒赵吧,隔壁村的,离此不远,有几里路吧,天气好的时候,常看到他拄着一要细细的竹棍到我们村来,肩上搭着一个布口袋,头昂抬着,眼睛眯缝着,就像是黄山的一线天,他对村里的路异常的熟悉,我从没见他跌倒过,瞎牌照就是这里的主角,据说他有驱鬼的本事,就因这家的房子边上有一颗很大的老樟树,树冠伸展出去有几百个平米,他家房子就在树荫下,而女主人常年有病,瞎牌照说是樟树鬼附身,只有经过他摸骨疏通经络后,再在他家住个一年半载,才能将鬼赶走,于是他就这样住下了,还是与女主人同床共寝,男主人被赶去与孩子们住,不过住了不是一年,而是一住好多年,最后被女主人家的两个孩子给赶走的。而这也就成了大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且还延伸出了许多其他的细节,版本不一。
到了冬天农事不那么忙时,下着毛毛细雨的日子里, 家家户户就忙着请匠人来家里做粉丝、做豆腐、切冻米糖,这时候我们可是非常兴奋的,当然家里不会让我闲着,烧火这门差事肯定是落在我的头上的,往炉膛里多添上几块柴火就跑到锅边上看师傅熬糖,而师傅会用大大的锅铲捞起一些糖稀,飞快的捏成一个糖球,悄悄地塞给我,我终于吃上一年中只有两次机会才能吃的糖了,另一次机会是在过年拜年时有糖吃,之后师傅把发好的冻米掺和在糖稀里,再随手抓上一把红红绿绿的东西撒进锅里搅拌,然后用簸箕装起倒到一个长方型模具里,用布盖上扎紧,师徒两人光着脚在上面踩, 踩实后,拿出大大的刀来切,然后装铁皮箱,这时大功就告成了,那些切下来的碎末是我们吃的,形状整齐的装在箱里,过年家里来客人时才拿出来吃的。
渐渐地到了入学的年龄了,报名学费是一捆柴再加半袋子自家田里种的米,交费后第二天就像其他孩子一样背着哥哥淘汰下来的布书包上学去了。上学了也就意味着长大了,长大了就要替家里分担农活了,南乡农村的学校到了采茶季节要放茶假,大概有一星期左右,不仅放假时间天天上山采茶,上学时候也不例外,父母是很会利用上课前这段时间的,每天早上五点钟之前家家户户开始响动了,这是大家背着茶篓出门了,大人后头跟着还揉着惺忪睡眼的小学生,大人们将我们赶到离家最近的茶山上,叫来龙山就在学校祠堂后,我们也是不情不愿的采茶,这里揪一下,那里揪一下,一棵茶树给我们糟蹋的不像样,害得大人们再来返工都不好做了,这时,母亲会嗖的伸出手来,我还没看清楚,头就被使劲地敲了一下,农村里把这个叫板栗子,敲起来声音很清脆但也好痛的,唉哟一声便老实多了。6点钟之前,山上是比较安静的,只听得到低低的窃语声,夹杂着采茶和拉动茶枝的声音,6点多钟后,天也大亮了,小孩子们不安分了,吵着说上学要迟到了,有的还和父母顶起嘴来了,结果是遭致一顿打骂,另一边小孩子听到了也会要求上学去,于是乎山上叫喊哭骂声此起彼伏,茶山开始沸腾起来了,后来大人嫌我们在边上吵得他们不能好好做事,就打发我们回去了,我们也就达到了目的了,到家后用开水浇一下头天晚上剩下的冷饭,唏里哗啦扒两口就往学校里跑去,大家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今天我采了多少茶,今天给骂了等等,只到老师匆匆进教室才安静下来,原来老师也是采早茶回来。
小学五年上过四个学堂,一个是洋学堂,上到四年级时拆下重做,就把我们安排到集体生产队时关牛的牛棚里去上学,两个班并成一个,到了五年级时新校舍做好了,又搬回来,到了五年级下半年,因是毕业班的缘故,又把我们拉到潘家祠堂里去上课。潘家祠堂依山而建,正面向着大阜街,背靠着来龙山,为三进五开间的合院建筑,高大厚实的外墙包裹起一个重门叠院,阻隔了嘈杂喧寘的外部世界。整座祠堂地基要高出街道近两米,站在街上看祠堂大门上的匾额须抬头仰视,拾阶而上,两扇红漆脱落的大门依然可见当年的庄严、肃穆(而今忆起,那富丽堂皇的宫阙式门楣,倒像是慈眉善目的潘氏先祖,正温情脉脉地注视着每一位亲情骨肉),大门两边是两面石鼓,那是我们的玩具,就是两块石凳模样的石条上面安放着两面立起的祥云形状的石块,石料是青石块,油光发亮,小时候的我们常常骑在上面当将军。走进大门是一个很大的院落,院落四周是水渠,取四水归堂之意,下雨时的屋檐水就从这些渠里排出去,流向祠堂下方的荷花池塘,渠两边有很多的厢房,继续前行来到了正堂,四根木柱子支擎着,柱子下面是石柱子顶托着,抬头可望见雀替上有百马图,是先人描绘上去的各种姿态的马,靠上首位置,是与来龙山脉同方向走向的大台子,据说古时供奉菩萨像和祖宗牌位,逢春露秋霜开祠致祭所用,台子两边是两间大厢房,从门缝中望去,可看到好几副棺材停放在那里。台子后面是天井,台子和天井之间有一面木板墙隔开,天井比正堂要陷下去两三米深,天井里有一口古井,一棵古老桂花树,树冠伸出去有十多米远,罩在正堂的屋瓦上,秋季开花时节,整个村子都能闻到那沁人心脾的香气。谁言草木无情,站在银桂树前,分明让人滋生出一份历史的厚重。天井两边各是踏步,上去后靠天井边有美人靠,当时也有学生在这里上课,继续前行两边又是木阶梯了,阶梯既陡又窄,光线也很暗,当时哥哥就在那里面上课,我只去过一次,就再也不敢去了,还好我的教室在天井边上的小跨院里,临近街边,路上来来往往的声音常常把我们的心带出窗外很远。
渐渐的长大了到五里地外的方村读中学了,这时也成长为家里一个不错的年轻劳力了,采茶、养蚕、喂猪、砍柴、上山下地什么活都会干了,也不用母亲在身后催了,门前的小河见证了我一身泥水的从田里收割菜籽和稻子回来,她温柔的冲涮我一身的泥污;小河对面的牛头山满含深情的看着我躬身背着一筐比我个子还高的桑叶回来育蚕;深夜的灯光映射出我换蚕簸、喂桑叶、瓣玉米的身影......
如今一切都已远去,昔日的牛头山已不复存在,徽杭高速公路从山顶越过,终日欢唱的小河也已沉寂多年,早已不闻当年的浣洗歌声,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也早已是远逝的一个梦......但故乡的一切却足够我回味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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