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小扇子

歙县女婿

遗失的小扇子

如今，经济发展日新月异，文化生活丰富多样，因电视电脑等媒体的不断普及，看书刊杂志的人趆来越少，妻经营的小书屋生意渐淡，为弥补损失，店内辟出部分位置经营儿童小玩具，暑假里小朋友多有光顾。一日中午，店里来了一位小男孩，要求他的奶奶买把小折扇，奶奶说：“家里那么多玩具还不夠，不知道节约，我小时候一个键子换换鸡毛要玩好几年呢”。小扇子，奶奶的话，无意间勾起我儿时苦涩的回忆。是啊，幸福是微风涟渏，轻柔易忘；苦难是树干上的刀痕，深刻铭记，难以抚平......

记得六岁那年夏季的一天，妈妈带我到县城姑妈家去玩。妈挎着个竹篮子，竹篮子里盛着几个甜瓜，篮子上面盖着一把麦草扇。村口葛溪上的木板桥在已被洪水冲走了，我们乘着竹筏过了河，然后走上十里的黄沙公路才到县城。姑妈家住在西门老城墙上，从城门边的石阶上到城墙，再走几十米就是姑妈家的低矮平房。他们为什么住在城墙上，妈说因姑夫是外来人，街面上没有地方落脚，城墙荒废着没人管，所以就栖身于这间废弃的小屋。姑夫虽是个跷脚，但会做裁缝，姑夫做活非常上心努力，况且手艺也不错，特别是妇女的怀襟上衣，做得很合体型，还有那布钮扣制作得精致上眼，一些乡下妇女从街上扯了布后，特意到城墙上来做衣服。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就这些客户维系着姑妈一家的生机。姑妈的女儿比大我一岁，大人们在家长里短聊天时，她就陪我在城墙上玩。我是乡下孩子，一切都好奇，特别是看到她手里的那把小扇子时，才知世界上还有如此美丽的东西。我只见过家里用麦草编的扇子，用毛笋壳拼合的扇子，还有棕梠叶做的扇子，从来没有见过绢丝做的扇子。雪白的扇面上画着一枝鲜艳的桃花和几颗小蜜蜂，那桃花就像我家门前田塍上开过的那棵一样鲜艳欲滴，蜜蜂也画得太像了，就差没有“嗡嗡”声。扇面周边是用竹篾棚的，手柄是一杆细斑竹，柄端还有个小红丝坠子。表姐对我很好，但当我要看她的扇子时，她就会将扇子藏过背后。我太想看这美丽的东西了，于是就跟妈妈说，妈指责我：“那是小囡子玩的，你是小后生呀”。姑妈听到了，逼着表姐把扇子给我玩，但当大人们转过脸时，表姐又将扇子要了过去，看来这把扇子在城里人眼里也是件稀罕之物。中饭后，表姐叫我到街上去玩，我作翘不去，她很鬼灵，说谁跑得快扇子就给谁，我答应了。下得城墙后，我们就开始跑步，小小年纪的我，心存志在必得，是急是慌，又不熟石板和卵石交杂的街面，跑出不过十多米，重重地来了个嘴啃地，嗑掉了一颗门牙，满嘴是血。这委曲实在太大了，扇子没摸到边，还受了如此大难，于是把一切都付诸于眼泪......妈妈心疼了，姑妈同情了，姐表像犯了大罪一声不吭。此事件的最后结果是，表姐哭着让出了心爱之物，我用一颗门牙和鲜血换得了美丽的小扇子。第二天回家后，我是扇不离身，谁也不让碰，妈说我连睡觉也不放手，姐姐说我是小气鬼、小花癫。我姐比我大七岁，虽然她也喜欢这把扇子，但必竟懂事了，从不与我争。那年天凉以后，妈妈就将这宝贝扇子收藏在我家唯一的木箱中。妈说，明年天热时再拿出来用。我嘴上虽说好，但那扇子情趣依然浓浓，乘妈外出时，又从箱底挖出扇子，看那上面的桃花和蜜蜂。

天气由凉转冷时，妈和姐的哭声湮没了我的扇子情结。爹快不行了，村里的叔伯们将爹从卫生所抬回来了，爹得的是“神仙难医筲箕鼓”（血吸虫病），肚子胀得要炸开似的，无钱又无药，更多的是无奈。据记载，当时全国的血吸虫病患者达千万，而受疫有万万之多。毛泽东在一九五八年为此写过一首诗，其惨状是“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茘人遗失，万户萧疏鬼唱歌。”在这多难时刻，一介普通农民何能幸免于难？此时的爹只有四十岁呀！断气前含着无奈的泪花，再三托付我妈：“你不管到哪里，也要把这对儿女带大”。妈泣不成声地点头了，心却无头无绪，大厦将倾，路在何方？爹恋着这个世界，世界却不留爹；妈无力撑起这个家，这个家还得要她撑。爹出丧的那天，叔伯和亲眷们都来了，城里的姑妈和姑夫带着女儿也来了。大人们悲痛嚎哭，小孩们也跟着哭，就在那天我突然懂事了，懂得了大人们的悲伤，我也大哭不止，可哭着哭着突然晕厥了过去（后来听妈说那天我是发热高烧的）。当晚我醒来时，手上有多了几片桃花糕，姐说是城里的表姐给我的。我想，表姐真好，上次给了我桃花扇，这次又给我桃花糕。

爹去世的那年，正是人民公社大锅饭最狂热的时候，口号标语满墙皆是，如“单干户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互助组好比石板桥，风吹雨打不坚牢；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天堂路一条”、“放开肚皮吃饱饭，鼓足干劲搞生产”等等。这时，公社要求村民集中居住，大集体劳动，大食堂吃饭，于是，妈和姐抬着那只藏着小扇子的木箱，离开了山坳里的那间小屋，搬到了村里和别家合住。姐每天去五里外的小学读书，我进了四里外的幼儿园，妈被分配在畜牧场养猪。妈人在畜牧场干活，心老牵挂着两个孩子，那时所有的食堂伙食都很差，营养根本谈不上，能吃饱已是不错了。眼看食堂里的罗卜丝粥一天天地稀成汤，妈对姐和我说：“这样饿下去是不行的，我要带你们去吃得饱的地方。”不久，有个木匠师傅来给妈做媒说，临安有户人家可去，那边食堂里的粥很干，房子是土改时分的，而且两个小孩都要。正是天无绝人之路，妈全然不顾未来的老公是好是坏，就凭吃厚粥、有房子、不嫌弃小孩这几点，就是天大的缘分了。这样的大事才一个月时间就定下来了，乍寒还暖的初冬，我们全家如候鸟往适宜生存处迁徒，村里好心的严大伯推着独轮车送我们，我坐在车的右边，因人太轻还加了一块石头，左边是那只藏着扇子的木箱，我看着木箱心里在想，不管你们到哪里，只要不把我的扇子弄丢就好。

来到了新地方，有了个新爸爸，生活从新开始。这时，各地人民公社已人饥粮空，大锅饭开始解体，每家各户开始升烟自炊。家里可作口粮的实物很少，尤其是在冬季，粮荒紧迫，妈自小就过惯了苦日子，生存能力还算强，她会将米糠磨成细粉做饼吃，番著丝磨成粉做饼吃，等等。但总归“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四张活口难调呀！今天过了愁明天，后天不知怎么样？对妈的打击一个接着一个，寒冷的冬天到了，爸爸不能出去干活了，在此前妈根本不知道爸有严重的哮喘病，每天晚上，我们在睡梦中都会被爸的咳嗽声吵醒，天亮时爸就会清理床前的一溏令人恶心的痰灰。妈有点失望了，知道了爸为什么做光棍到现在，事到如今木已成舟，后悔已晩。妈是身累心更累，有时跟爸吵架时会大哭不止，我们姐弟看着害怕，也跟着哭。妈哭诉最多的话是：“不是为了你们俩，我何必受此委曲？我是命苦呀！”

妈的哭声改变不了现实的宭迫，老天也不会应人间有酸甜苦辣而改变其习性，来年的春天依旧莺飞草长，我家菜地篱笆边那株早桃，在“春博士”的催生下鲜花满枝，引得蜜蜂“嗡嗡”作乐。此时，我就想起了那把扇子，遐想是我的扇子收藏了这迷人的春天美景，很想拿出扇子跟这实景比一比，但来新家后木箱子已被妈用一把老式铜锁锁了。我说要看扇子，妈说：“你真不懂事，整天想着玩，快要糠都没得吃了，还穷开心。”听着妈的骂声，懂事的我就委曲地低着头，不再要求了。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之间到了端午时节，地上的洋芋艿、大蚕豆等可以填肚皮了，人们的脸色由青变红了，大人们的心情也好多了。一天我要求妈把箱子里的扇子拿出来，妈打开箱子找不到，就问姐，姐说不知道，还说可能是我在老家时玩丢了，我是有口难辩呀！委曲加遗憾全都化为泪水------我从小就爱哭，爹去世时是大哭至晕，为这扇子又是大哭一场。心爱的小扇子你在哪里啊？从此后，小扇子在我的心中只是个美好的回忆，也再没见过送我扇子的表姐。后来，从老家那边传来消息，裁缝姑夫病故了，姑妈带着表姐改嫁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再后来是音信全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寒暑复始，太阳照旧，而改革开放的人间却发生了翻天复地的变化，经历了多骞复生的我们温饱思故情了，在各自的寻觅下，失散的亲友们陆续有了走动。北京奥运会那天，在老家亲戚的一次酒席上，我见到了年近花甲的表姐，从她那活蹦乱跳的外甥女的身影里，我脑子里浮现着从前的小表姐和那把桃花扇。我们聊着现在的幸福，更多的是追忆过去的苦难。我很自然地说起为了一把扇子嗑掉门牙的事，表姐说：“我也记着那件事，其实也我很喜欢那把画着桃花的扇子，当时想你哄一下才给你的，后来真的被你拿走了。就在你爹死的那天，我用一包桃花糕跟你姐换回了那把扇子”。听到这里，我才恍然：“原来是我姐出卖了那扇子，为了那把扇子我想过哭过”。表姐笑着说：“不能全怪她，在那时，一包桃花糕也很诱人的。拿回扇子的第二年，我的爹也得急病去世了。爹死后妈改嫁到了很远山里，那地方更苦。有一天，大人们上山干活很晚未回，我在家饿得肚子发痛头发昏，就将小扇子跟别人换了个熟番著......”小扇子能竟然救人于急难，她虽然遗失于我们的手中，但永远留在了我们的心里------这就是我们的童年。

潘冬子

一把小小扇子记载了一段苦难的历史。对现在的人来说，很难体会那个年代的贫苦。

忧郁的海

对童年的记忆，也许是一把扇子，也许是一个风筝，也许是一把小刀，也许是一块橡皮，东西微不足道，但却承载了自己对童年温馨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