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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商之六《日暮乡关》
2008年09月23日
1935年5月,郁达夫在给林语堂的一封信中说:
“我去扬州,这时候还是第一次,梦想着扬州的名字,在声调上,在历史的意义上,真是如何的艳丽,如何地使人魂销而魄荡!”
郁达夫对这趟旅游的期望值太高了,到了扬州,见到那一座新修的城楼,便“觉得兴趣索然”,走进狭窄的街道和低矮的市廛,更觉得乏味。第二天去逛平山堂、天宁寺、观音山等处,感觉也不妙。只有瘦西湖一带荒废得不十分厉害,四面临水的小金山以及五亭桥与白塔,给他留下些好印象。
这样的情形并非郁达夫一人的感受,叶灵风在《瘦西湖旧梦》一文中,回忆起少年时代去瘦西湖的情景也有同感。
“那时候的扬州,早已是一个破落户,瘦西湖也像是一座旧家池馆,朱栏已经褪了色,石阶的缝里已经长了青草,到处都显得荒凉和遗忘。可是,到处又还留下一点前代风流繁华的影子。”
从他和郁达夫的笔下都可以看出,“绿扬城郭”已经不是扬州了,没有了柳色青青,留下的只是悬在老城墙上的那一根根枯藤。
那时的扬州,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乙卯,仪征盐船火,坏船百有三十,焚及溺死者千有四百。是时盐纲皆直达,东自泰州,西极于汉阳,转运半天下焉,惟仪征绾其口。列樯蔽空。束江而立,望之隐若城郭。一夕并命,郁为枯腊,烈烈厄运,可不悲邪!
这是清朝汪中《哀盐船文》所记录的一段文字。这似乎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以盐业起家的徽商走向了衰落?以徽商雄厚资本支撑的扬州开始走向衰败?
“荣枯有数”、“盛衰有常”本是事物发展的法则,但任何事物,其盛也决非无由,其衰也自必有因。
丁家湾88号,徽州盐商许氏旧宅,扬州的一幢老宅子。里弄悠长而寂寞,空气中散发出一种霉变的气息,似乎让人忆起了什么。许氏盐商祖籍徽州歙县,清初由许村移民至扬州。第一代祖先许仁寿来扬州时几乎身无分文,以卖徽州饼为生。待到稍有积蓄以后,便做起了盐业生意,旗号叫做“谦益永”。许家真正兴旺起来,是在来扬州后的第三代。据说,当时许家利用清廷珍妃的关系,得到在兴化、泰州、东台三地经营盐业的专利,因而迅速发家。扬州人曾以“东宫”、“西宫”来戏称许家宅子,可见一时显赫。
如今的许家老宅子住了“七十二家房客”,茶余饭后,老宅子里的人们经常说起许家一段“英雄”般的往事。那是在日本人侵略中国,攻占扬州后,许家一家老小避难上海。当时,有亲日分子在扬州兴办“裕华”盐号,想借许家的名望打开局面,多次派人到上海邀请许氏第六代传人许少甫出山。面对重金诱惑,许少甫不为所动,铿锵有力地回应:“如果将气节都出卖了,卖出的盐也不会咸。”从此,“谦益永”号就此成了历史的记忆。
盐业是徽商的主要产业,由明至清,徽州盐商通过对两淮盐业的垄断经营,积累起了千百万的雄厚资本,但随着盐商资本的发达,清王朝对盐业的正杂课税也日益加重。
歙县棠樾鲍氏祠堂内的三道嘉庆“上谕”碑文,记载了发生于嘉庆九年的一起盐务公案。
1804年,徽州大盐商鲍启运被佥派办理淮北盐运,鲍启运受命之后,称病告退,被当时巡盐使御史佶山告以“抗佥误课”之罪,请旨“革去道衔,严行审办”。嘉庆皇帝连发三道圣谕,责成两江总督陈大文办理此案。结果鲍启运被迫输银5万两,这一风波才算了结。
像鲍氏这样的盐商世家,与官府上层人物又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尚且受到勒索,一般的徽州盐商,更是不在话下。
诚如时人所称:“官无论大小,职无论文武,皆视盐业为利薮,照引分肥”。
嘉庆年间,以徽州盐商居主导地位的两淮盐场,苛捐杂税达到92种之多。据嘉庆《两淮盐法志》统计,从康熙十年到嘉庆九年的100多年中,两淮盐商前后所捐输的财物共有:白银3930余万两,米2万余石,谷33万石。商人每次捐输,多则数百万两,少则十数万两,其余寻常捐输则难以枚举。两淮盐商中,徽州盐商占据优势,因此,捐输的负担大多落在了徽商头上。曾任两淮总商之一的歙县大盐商江春,每遇捐输,“百万之费,指顾立办”。江春也因此陷入“家屡空”的困境。
“旧时翠华临幸之地,今亭馆朽坏,荆棘遍地,游人限足不到”,说的就是江春喧闹一时的康山别业。
清代中叶的扬州,主要靠盐商支撑。当一个个大老板的腰包瘪了,这座消费城市也就日渐现出苍老衰败的景象,“楼台也似佳人老,剩粉残脂倍可怜”,昔日建立在盐堆之上的豪宅庭园,似乎在一夜之间化作烟云,随风而去。
鲍漱芳,堂樾盐商,在他的家乡有七座气势庞大的牌坊,其中“乐善好施”坊尤引人注目。这座牌坊是表彰鲍漱芳在捐输、赈济时的突出表现。嘉庆十年夏洪泽湖涨决之时,鲍漱芳捐米六万石助赈;淮黄大水,鲍漱芳设厂赈济,捐麦四万石,救济灾民不下数十万人;抢修坝堰,鲍漱芳“集众输银三百万两以佐公需”。鲍漱芳因此赢得了“乐善好施”的圣谕。
汪应庚,潜口盐商,大明寺、平山堂,还有蜀冈之上万松岭,均由汪应庚捐资修建。至今尚能见到汪应庚亲笔题写的“淮东第一观”、“天下第五泉”字迹。雍正九年,海啸、洪灾不断,灾后又流行疫病,汪应庚设药局施医药,救治灾民九万余人;乾隆三年,两淮大旱,汪应庚捐赈银4万余两,又设八个粥厂,救济一个月,接济灾民十万人。乾隆五年,淮南水灾,汪应庚赈银6万两,再设粥厂,救济灾民十万余人。
助赈之外是助饷。所谓助饷,是指商人捐款以助朝廷军费的活动。乾隆三十八年,因平定大小金川,以徽商为首的两淮盐商一次就助饷银400万两。五十三年,又因用兵台湾,徽商捐银200万两以备犒赏之需。六十年,协助朝廷镇压湖南石三保苗民起义,捐银200万两。
嘉庆元年爆发了波及5省、历时9年的白莲教起义,在清政府镇压这次起义过程中,以徽商为中坚的两淮盐商连续6次捐输,共计耗银700万两。
如此巨额的助饷,即使是挟资千万的徽州盐商也难以应付。
扬州九峰园的闻名是因为主人、徽州盐商汪玉枢花费巨资收集而来的九座巨型太湖石。乾隆下江南的时候,临幸九峰园,一片叫好之后,竟然提出:挑选两座假山石带回皇宫里去。
皇帝满心欢喜,盐商却是有苦难言。
频繁地捐输、赈灾、助饷、接驾,此时的徽商已经是外腴中空。
为摆脱困境,盐商们竞相压低收购价格,并竭力抬高销售价格。有的商人甚至缺斤少两,掺和泥沙,以致“盐色掺杂不可食”。然而,他们这样做,不但没有捞回利润,反而造成私盐的泛滥。尽管《大清律》明文规定:“凡贩私盐者,杖一百,徒三年”,清政府也对私盐严加查禁,但收效甚微。原先由两淮盐商垄断的销盐市场,因私盐泛滥而丧失殆尽。一些地方“无论城市村庄,食私盐者什七八”。
嘉庆末、道光初,徽州盐商已经和其他盐商一样,市场丢失,资本蚀空,财源枯竭,濒于崩溃的边缘。
随之而来的盐法改革,又最后将徽州盐商推上了绝路。
道光十二年七月,为整顿盐业,两江总督兼管两淮盐政陶澍,在淮北废除纲引制改行票盐法。道光三十年,陆建瀛又在淮南仿效实行,于是两淮盐法为之一变。
所谓票盐法,就是商人不必再购买盐引,只要向盐政设立的机构纳税,就可以领票经营。新法打破了以往徽商垄断经营的局面,商人“不论资本多寡,皆可量力运行,去来自便”。
废引改票的结果,使徽州盐商失去了垄断盐业的特权,徽州商帮遭受致命一击。
徽商大户的金饭碗被砸了,大家自然对陶澍恨之入骨。可陶澍是道光皇帝的大红人,谁也奈何不了他。于是,背地里,徽商们只能在一起玩一种叫“叶子牌”的纸牌时,做点手脚,出出心头的怒气。他们在叶子牌里增加了两张牌,一张牌上画了一株桃树,一张牌上画了个美女陶小姐,在游戏时凡拈到桃树牌的就算输家,凡拈到美女牌的就算赢家,嘴里还夹着一些污言秽语对“桃树”进行嘲弄。
至此,徽商在两淮盐业市场里彻底衰落。
陈去病在《五石脂》中指出:“自陶澍改盐纲,而盐商一败涂地。”
一场战争爆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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