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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15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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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我一直对部分史书上所说的中国“明朝中叶出现资本主义萌芽”的说法持有异议。原因在于,资本主义萌芽的实质不应完全表现为现象和苗头,而在于整个社会是否有着支持生长这种东西的思想、力量、制度和规则,在于是否有“资本主义的精神”,即韦伯所说的,普遍的社会思潮中认为赚钱不是坏事,而是好事;是人生的目的,而不是人生的手段。并且这样的精神是与科学兴起、社会进步以及人文思想相配套的。
明朝中叶,虽然在商品经济的交换中出现了一些新的现象,但在当时,社会的意识形态以及上层建筑完全不具备支撑这种新兴事物生长的环境和土壤。从制度上说,明王朝只是一个尚未开放的农业社会,缺乏最基本的现代组织;从意识形态上,包括徽商在内的所有人,没有现代的商品经济意识,都是把财富当作人生的一种手段而不是最终的目的,只是考虑有朝一日通过财富来改变自己的人生,而对于从商,一直有着一种浓重的自卑心理。编撰于万历年间的《歙志》就这样评论徽商现象:“成弘之前,民间椎朴少文,甘恬退,重土著,勤穑事,敦愿让,崇节俭。而今则家弦户诵,夤缘进取,流寓五方,轻本重末,舞文珥笔,乘坚策肥。世变江河莫测底止。”显然,这本志书体现的就是一种儒家正统的价值观。
在这样的情形下,可以想像的是,财富本身就像是沙漠里的植物一样,只是偶尔地生长出来,在战乱与动荡面前毫无自我保护的能力。明清时期,朝廷、地方动辄就以“佐国之急”的名义勒索徽商。万历年间,“师征关西,徽盐商吴仰春输银三十万两”。徽商在各种“捐输”上所费厘金,多者一次达几百万,少者达数十万。清朝时,歙商江春的“百万之资”被征到了“家屡空”的境地。万历年间,徽商程思山“挟资重洛阳,为汝宁王所吞噬”。
除了明目张胆的掠夺,历史上每一次暴力撞击,首当其冲的,还是那些财富堆积的地方。李自成攻克北京之后,“谓徽人多挟重赀,掠之尤酷,死者千人。”徽州巨商汪箕就是丧命于大顺军的刀剑之下。清兵南征,铁蹄之下,苏浙、湖广惨遭蹂躏,而这些地区又恰恰是徽商最为集中的地区。多铎率兵攻打扬州时,徽商汪文德出银三十万两,妄图以钱使清兵“勿杀无辜”,结果却换来了“十日屠城”的惨剧。当时有人评价说:“明末徽人最富厚,遭兵火之余,渐遂萧条,今乃不及前之十一矣!”尽管徽商富可敌国,但在暴力的铁蹄之下,他们就如同挨宰的羔羊一样,痛苦而无望地呻吟着。
这样的情景,正是当时社会以及徽商状况的真实写照。既然外面的世界凶险异常,徽商只好无奈地收拾行囊,踏上了回乡之路。出门的道路很艰辛,回家的路却更沉重。也许只有在偏僻的老家,并且将黄澄澄白花花的资本转移成黑色的
土地时,才会感到安全和踏实。人,有时对于土地的依附,真是显得无可奈何。但,家乡就一定是安全的吗?太平天国兴起,曾国藩驻军祁门,自咸丰四年到同治二年,清军与太平军在徽州地域激战达四十余次之多。躲在山坳里的徽商,同样也逃脱不了动荡和毁灭的命运。
在那样的社会背景下,财富显得如此柔弱,就像一只丧家犬一样,落魄挨打,走投无路。尽管他们貌似强大,实质上却羸弱无比。它们就像山野里的蕨草一样,永远长不高,成不了参天大树,它们只能是一岁一枯荣,好不容易拼命地开放一个季节,只要寒流一来,很快就会凋谢,就会枯萎。
与此同时,徽商“贾而好儒”的负效应也表现出来了。“好儒”使得儒商在经营过程中无法专注,无法一心一意。由于儒学在价值观与追求目标上与商业文化有着本质的区别,它的封建伦理内涵,它的封闭性、凝固性、内省性,在商业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那种强大的阻滞作用呈现出来了。一个人迷茫时是不可能坚定地走自己的路的,一种集体的思潮也是如此。当儒学觉得没有力量去掌控财富的时候,它就会自然而然地选择逃避,以一种消极的方式对待财富。徽商大批回乡购田置业,由商人转化为地主就是这种方式的直接体现。在这种思潮的掌控之下,商业资本不再向产业、金融方面发展,而是回流到土地。这是一种逃避,更是一种败退。
正是在这样的情景下,无数徽商转变为地主。这些徽商“摇身一变”之后的目标就是全力培养子弟读书,走科举仕途之路。徽州人明显是懦弱的,他们只会用聪明的脑袋盘算着自己的前程,他们缺乏主体意识,谁也没认真考虑一下个人资本与国家之间的关系,没有因为实力的膨胀去尝试着探索一下资本下一步的出路,或者去想方设法改变一下自己的地位与权利。他们从不怀疑自己所处环境的合理性,就那样死心塌地按照儒学道德的要求,一声不吭地做一个顺民。从这点意义上,徽商可以说是兴于“好儒”,同样也是衰于“好儒”。
反观西方,欧洲因为瓦特发明了蒸汽机,直接导致了工业革命,从而告别了手工业;有关资本、财富等理念已经深入人心。此后,世界列强进入中国。无论是从组织形式、管理模式,还是从经营理念上,中国的商业已经远远落后了。
有一个事例似乎正好说明了这种落后。当年欧洲诸国的商人在江南经营丝绸,与胡雪岩形成正面竞争,他们用机器生产的绸缎质量更好,价格更便宜。胡雪岩当时采取的是什么办法呢?他不愿改弦易辙,更不甘心屈服,便以徽商最古老也最传统的方式,囤积生丝,垄断居奇,企图迫使外商高价收买。但胡雪岩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力量,也过分相信了自己的办法,各国外商联合拒买胡雪岩囤积之丝。最后,胡雪岩不得不贱售其丝,遂致破产。一代徽商就这样败得体无完肤,这是技术与资金的失败,更是商业理念与思想的失败。
徽商就如我们头顶上曾经掠过的雁群一样,虽然宏伟壮观,但现今早已是消逝的空谷足音。在徽州,每当想到那些落寞苍凉的徽商们,看到那一幢幢代表辉煌的大屋慢慢变得腐朽,我总是嗅到一股墓穴的味道。当时有一句谚语非常有名:“生在杭州,玩在苏州,葬在徽州”。徽商的大批返乡,从本质意义上来说,都是把徽州当成“墓地”来看待的。从繁华的都市来到偏僻的徽州,是一种身躯的安葬,也是心灵的深埋。在这里,是聆听不到世间的脚步的,也感受不到时代的脉搏,更无法呼吸到海洋的气息。在这里,徽商可以安居乐业,白天呼吸着新鲜空气,夜晚则透过头顶上的天井,一睹满天星光灿烂。这样的情景,是一种遗忘,是一种逃脱,也是一种“安乐死”。
人生永远是一个圆,有时,终点变成起点,真是一件惨痛的事。在写作此文的过程中,虽然还是初秋,我总不时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从心底蔓延上来。
我为那段中国历史深深叹息。
注: 赵焰,男,20世纪60年代生人,作家,学者,现供职于《安徽商报》,担任副总编辑一职。曾出版散文集《男人四十就变鬼》、《思想徽州》、《平凡与诗意》、《萤火闪烁》;小说集《与眼睛同行》;电影随笔集《夜兰花》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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