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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府衙记忆
从小就在徽州府衙里长大,只不过那时已不叫府衙,改叫“人委会”了。孩提时的我知道这里过去是徽州最大的官升堂的地方,但很长时间一直没弄清楚,为什么这里有很多古老的门,且可从外一直开到大殿。最后那个大殿最壮观,圆圆的几根大柱支撑着硕大无朋的冬瓜梁;前庭有一个很大的天井,可天地相通。两边还有长长的回廊。从天井洒进的阳光围着回廊不断变幻,光影很特别。记得左右长廊各有一道门,一边是圆的,一边是方的,富有寓意,圆门里边有一个池子,养着很多鱼;方门里边有假山园林,还有几株叫不上名的古树,估摸受环境所迫,长得慢,但却一直茂盛,叶绿而透亮,根实而黢黑。同古树一般,大院里还有一位慈善的老奶奶,是小伙伴小五四的奶奶,大家爱叫她“小五四家奶”,小脚,盘起的雪白头发从来梳得整齐,一身干练,老人家特别能管事,大家也爱听她的。凡是家长里短大小矛盾只要她到场总能化解。以至小时候的我以为大院归她管。这时的府衙虽少了当年威严,但对在这里长大的孩子来说却似天堂。
那时正值“文革”时期,“人委会”上班的人不多,好像尽是孩子,于是里院和外院常常发生“战争”。皮弹弓是大家的看家本领,只不过总闯祸,常常被大人收缴。后来改玩纸枪,纸枪瘾过足了,就来打铜板、拍烟片,还有斗鸡,反正不缺花样和伙伴。不知什么时候起,大院里的家长们突然对两件事格外关心,一是当兵,一是打乒乓球。原来当兵可以不用下乡了,穿上军装就可以一夜之间从小鬼头变成解放军叔叔了,多让人羡慕!每年大院都有人去当兵,还有女兵,最多的一家居然连续几年都有人戴大红花,惹得当不上兵的孩子总挨骂。当兵毕竟是少数,很快家长们又发现,老毕家的孩子更有出息,四兄妹不论男女个个“身怀绝技”,别看乒乓是小球,当起冠军一点不逊色!只是可怜了其他孩子,不论喜欢与否,满院子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打起乒乓球了,读不读书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技之长。望子成龙本来是有传统的,好在那时人纯朴,没有家长逼着死背书练钢琴什么的,也没有高考,更不求将来当个什么官。那个年代诱惑不多,想法简单,人与人关系也爱恨分明。正因为如此,大院里想当兵的孩子越来越多,而当上兵当不上兵的却统统像老毕家的孩子一样可以挥拍打比赛,这一点大家记忆深刻,都说是大院的独特的文化,也成为在这里长大的孩子们一生的爱好。
大院里的日子也不总是平静的,尤其“文攻武卫”冲进了这里,几位平时让人尊敬的老人突然被戴了“高帽”,胸前挂上大牌子。开始我们不明白,以为大人的游戏比我们有趣,后来才清楚,原来他们被“革命”了。
上世纪70年代后期,已经下乡的我又去当兵,而且去了大西南。以后听大人来信说,大院又繁忙起来了,新建筑多了起来,最大的变化是古老的门越来越少,而门口各式各样的铜牌子却越挂越多;照进天井的阳光越来越少,而挤进这里上班的人却日渐增多。原先府衙的那份欢跃氛围早已不复存在,不知什么时候连高寿慈祥的“小五四家奶”也走了。闻知这些消息,我心里很难过。此后的年年探亲,我最爱去的依然是府衙,那个叫“人委会”的地方。可惜,熟悉的风景已越来越陌生!更让人悲凉的是,古城旅游渐热,古城名气见长,可是府衙却似乎正在“遗失”。缺了府衙的古城还算是古城吗?
终于,古城人行动了!整个行政中心外迁了!陶行知“回来了”!黄宾虹“回来了”!张曙“回来了”!有城墙有府衙的历史文化古城重现了!随着复建的府衙即将竣工,各种规划会研讨会还有各路人马纷至沓来,老百姓更是天天期待,有的一天要到工地上转几回。因为古城人知道,像府衙这样的古建筑就是一部不用文字记录的历史。
那日,一群在府衙里长大的孩子回到歙县,回到府衙。分别几十年,当年的孩子已渐渐变老,而府衙却恢复了生机。于是,他们兴奋地在复建的府衙里沿着中轴线行走,一步一步慢慢地,瞪大眼睛张望着、寻找着当年成长的痕迹和欢笑。
突然,他们抬头发现,长长回廊的天井处,夕阳中那熟悉的大殿顶上透出一片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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