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鬼胎子”

皖东公公

                                                               【原】     “鬼胎子”    




农历七月半，天气很怪异，说变就变。头顶高悬着火辣辣的太阳，恨不能脱人一层皮，脑袋的另一侧乌云翻滚，大雨如注，像鬼脸：半阴半阳，半哭半笑。

老家人称这天是“鬼节”，鬼节出生的孩子被称作“鬼胎子”。鬼胎子难养，也不吉利。当地人骂言行不正常的，张口即“鬼胎子”。我们那儿，七月半出生的人极少极少。

迷信害人。我记忆里，家乡就有几个七月半出生的。呱呱坠地的嘤啼声没“呱”几下，就湮灭在床头边的尿桶里。不是父母心狠手辣，是孩子投胎的时辰不恰当。这作法虽然伤天害理，但为了家境，为了活着的人，父母不得不如此。

吴贵生就是七月半出生的。他降生的那一刻，父亲蹲在墙角抽闷烟，母亲低泣着：淹了吧！“唉，这孩子真不是时候……”接生婆叹着气，走到尿桶边，嘤啼声没了。

此时，二叔二婶窜进房。二婶眼尖手快，闪电般地从尿桶里拎起婴儿，并采取急救措施，微弱的嘤嘤声又渐起。

吴贵生的二叔是公社干部，二婶是公社医院护士。公家人不信阴历，更不信鬼神。还因为，他二叔家只会生女孩，吴贵生的父亲得子迟，吴家难得有一个珍贵的，带把儿的传人。

叔婶的开导，父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养养看吧！

吴贵生就是吴贵生。按现在网络流行的“高铁体”的那句话，“只能是生命的奇迹。”他复活了，而且很健康。

吴贵生比我大半岁，自小一起玩耍，一块长大，没发现跟常人有什么两样。

他走路没有声音,到跟前能吓一跳。毛发不多的小脑袋与小巧玲珑的身材十分吻合。没有白眼珠，两只黑亮的眸子轴承似地转个不停，像随时动着脑子，更像在盘算什么。他聪明，率直，活泼，灿烂，倒没有盘算人的坏心肠。

吴贵生的降生，是吴家的光明和希望。逢单日他在自家过，双日就吃住在后院的二叔家，两家合养一个“龙蛋”。我们都喜欢双日子。那个日子，吴贵生都从二叔家带来好多好吃的：小到糖果，大到鸡大胯、咸鸭肫，要好的同学每人一份。吃着、啃着，龇牙咧嘴地撕拽着吴贵生的恩赐。那帮好吃精简直是铁屑遇着了磁石，一下子聚拢到吴贵生身边，还边吃边夸：吴贵生就是吴贵生！

小学三年级开始写作文。第一篇作文：《记一件有意义的事》。老师说，古人写诗，能触景生情，直抒胸臆。喻景状物的手法虽然夸张，但真实地表达了心中意向。所以，就有了“诗言志”一说。老师还说，文章的价值就在于真实，真实就有意义。人活着就是真实，就有意义，有意义就能朝气蓬勃，积极向上……

作文本发下来了。吴贵生得分最高：五分。老师花半堂课大夸他能讲真话，写实事，“诗言志”的很有意义。要求大家像他那样，表达出真实，写出真感，读出真情。下课了，同学们再次吸附到“磁石”身边，欣赏“诗言志”。吴贵生两手一捂，巴掌大的脸上漾着灿烂，黑眼珠直转：保密！

吴贵生就是吴贵生。那段时间，他成了班里的明星、心中的偶像。甚至感觉他的小脑袋小眼睛都是一种时尚，走路无声更是儒雅……总之，吴贵生没有一点儿缺陷，七月半“鬼胎子”一说，分明是狗屁。

连续过去好多天，双日子跟单日子一样，吴贵生无动于衷了。好吃精们见不到糖果，拽不成鸡大胯，撕不上咸鸭肫了。吴贵生说他不在二叔家住了，其父也常常蹲在门前抽闷烟：鬼胎子难养哦！“铁屑”们搞不清缘由，只是捶胸顿足，扼腕叹息。

人念恩情，狗念食。尽管没了零嘴吃，可要好的同学仍然围着他转，想求教“诗言志”的写作奥秘。吴贵生脸色阴沉，只字不提“诗言志”。

很快，小镇就风传起来，有鼻子有眼，而且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公社吴干部睡了妇女主任，侄儿偷偷拿走了床前的鞋子。然后，侄儿放火燃着草垛，大呼救火，女主任和吴干部光着脚仓惶逃出家门；护士二婶将院长带回家寻欢。院长赤身裸体死死压迫二婶，上下直窜，侄儿义愤填膺，拔刀相助，一擀面杖薅去，院长脊梁骨折断，妈妈老娘嚎……

“诗言志”奥秘，终于有了出处。老师激情难抑地赞赏吴贵生作文真实、有意义，原来是记叙他叔婶那段真实的床上故事。难怪老师不惜口水大加赞赏，爱不释手。真实的“诗言志”同样刺激了老师的神经，吊了他的胃口。吴贵生绝无那个本事，能栩栩如生描述好床上那些事，分明是老师热血沸腾，添油加醋，帮着完成那篇“诗言志”的。

中学以后，吴贵生写作水平一路下滑，作文经常不及格，甚至还被当作反面教材当堂宣读。他像做了贼似的，脑袋低垂，抠着指甲缝，小眼珠不时地翻向讲台。老师说他作文太假太空，不真实的文章没味道。古人留下那多佳作，豪情中漾出真情，夸张里溢出真实，价值就在于“诗言志”，批评吴贵生永远学不会。

曾受惠于吴贵生的好吃精们并未疏远他，帮他拿主意，抠点子，劝他像当初那样“诗言志”起来。吴贵生脸涨通红，黑眼珠一翻：“甚妈B诗言志！老子学不会！”……

今天又逢七月半。于是，就想到了上坟，自然就想到了吴贵生。

坟前，头顶半边毒阳高照，半边乌云翻滚。今天真够鬼的：头顶阴阳参半，笑哭参半……



                                    作于 2011·8·14·农历七月十五  待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