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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皖东公公 于 2011-8-24 11:02 编辑
【原】 通往远方的那条路
老家后门有条石子路。弯曲,细长。
登高眺去,像一根盘缩在郊野,找不到尽头的细草绳,匆忙赶路的人一脚就能踢飞,踢乱似的。
“草绳”绕到我家门前,陡然婀娜起来:羞涩地舒开身姿,顺着月牙状的荷塘埂,浪漫、温情地弯进小镇。
“草绳”这头连接着小镇车站——终点站。载上人立马折回头。镇上每天都有人在那儿排队,挤车。爷爷说,路那头是六朝古都,旧政府的心脏。爷爷捋着额下胡须,慢条斯理着:那里有紫金山,巍峨苍翠,却经不住风寒;雄浑壮观的古城墙,支撑不了大厦将倾;玄武水清澈见底,碧波荡漾,洗不净浑浊世事;滚滚长江,淘不尽俱下泥沙;没有泥沙,长江便不会浑浊,民国政府就不会被掀翻……爷爷叹气道:当年湖畔品茗、小酌,嚼金陵咸板鸭,与同僚谈国事、论兴衰,叙家道、崇孝悌,别具情味。爷爷沉浸在旧时的回味里,时而激情,时而低沉。他说的我听不懂,但味鲜肉嫩的咸板鸭,我听懂了。
每天太阳爬到半杆子高,远处绿树尖上就卷起一阵尘土,不一会,客车就缓缓驶入门前的月牙弯。沉重的大客,像一只欢快的蜻蜓,在满池荷花上轻飞曼舞,诗情画意,别样情趣。
这是小镇与外界接触的唯一通道。不下雨,客车每天一个来回。
出行的人,一早赶来排队,买了票就盼车来。性子急的,就踮脚,张嘴,翘首——向“草绳”伸向的东南方向仰望。
“来啦,来啦……”有人喜形于色,手舞足蹈地狂叫着。
客车吃力地弹跳、摇晃,踩钢丝似的。两里外就能听到雷鸣般的轰声,耳背的看到远处滚动的尘土,人群嗡地一下就骚动起来。
“站好!站好!排队上车!”手握“老虎钳”的女人拉着长脸命令着。“老虎钳”手忙脚乱,倚着车身,一脚立地,一脚翘在车门上,当做栅栏,逐一夺过人家的票,咔嚓咔嚓地“钳”着。票钳下一个缺口,就在小本上给“正”字添一道笔画,就挪开一次腿。放进一个,就再翘上车门,继续钳缺口,划“正”字。经她钳过的人就能合法登车。小孩等不及,也经不住挤压,就找捷径、钻空子,从她裤裆钻过去。单腿立地不稳当,她差点撞进车肚里。“谁家的?老娘裤裆是你钻的?!有B养无B管的东西!”她火了,一把薅住刚露出裤裆的一绺毛发,搡出老远。旁边立刻有人帮腔:小孩不买票,不能占座啊!空子没钻成,从裤裆里揪出。孩子很委屈,毛发直立,脸通红,想哭,但不是时候。家长挤在人窝里,只顾剪票,登车,抢座,顾不上孩子钻裤裆挨骂这等鸡毛蒜皮。
坐车出行的,大多是上县公干的工作人,或是进古都倒腾货物的投机倒把小商贩;带孩子乘车出行,也是城里有亲戚可走动,家境尚好的人家——尚好,又怎的!地富反坏右都打倒了,赌气就别上车。
小镇离古都多远我不清楚。到县城,乘车半天,抄小路步行一天。
弯曲的“草绳”上,站点跟打着绳结扣一样,一个挨着一个,略大的村镇糖葫芦似地被“草绳”连成一串。没有站点的大村子,就设“招呼站”,有人招手就停车。这条路,就地势而建。爷爷说,淮海大战前夕,国民政府紧急拨款临时修建,将壮丁和军需大批输往江那边。
每逢抗旱,路北的水要引向路南,“草绳”被截成一段段。客车经过之处,就加足马力,“轰”地一声窜过。座着的人上牙打着下牙,颠颤一下而已;站着的,摇晃一下身子,不会前仰后合,也没有人摔倒。开车的说:人多力量大,车行就稳当。41座,塞进七八十人,身材瘦小的,两腿悬空,架在人身上,客车想飘也飘不起来。
每天后门一开,我准能听到轰轰的引擎声,看到树尖上搅起的团团尘埃。一只只脑袋探出车窗外,拼命呼吸着似乎新鲜,其实满是尘土的空气。吃一顿咸板鸭,不得肺结核,也会挤断几根肋骨的。尽管如此,我仍是羡慕。等我长大,当上了什么“长”,一定修一条无限宽广的大道,风驰电掣飘向古都,买回咸板鸭,给爷爷下酒。“发烧,还是做梦?”爷爷一把搂过我,伸出柔软的掌心,像大夫测试病人体温,摸着我的前额,又摸摸他的前额。“不是淮海战事,不是委员长拨款,往返一趟古都累死人呢……”爷爷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爷爷在国民政府供过职,头上已有一顶“坏分子”帽子,若被别人听到,告发他念叨旧政府,会吃不了兜着走。
爷爷说,没了当年的情趣,少了那个意境和氛围,板鸭味再美,肉再鲜,也味同嚼蜡,吃不出滋味。没有汪伦深情送行,不路过桃花潭,李白能发出“水深三千尺”的感慨?清明时节没有纷纷细雨,不是牧童牛背上遥指那个特定环境,杜牧能体会出杏花村酒家那浓浓意境?爷爷说的我不全懂,但似乎能嚼出什么。
多少年过去。老宅还是那个老宅。通往远方的那条路,还是那条路,没有取直,也未加宽。老宅门前的路,仍然顺着月牙状的荷塘埂,弯进小镇,那头伸向远方。不同的是,碎石乱滚的路面被油光闪亮的柏油替代。
我坐在后门口,出神地看着,静静地想着,尽力勾起当年那种情致,再现出荷花尖上“轻飞曼舞”的那个意境,给爷爷买咸板鸭的场景……
大车、小车、民用的、警用的,像疾风,似闪电,从荷花尖上呼啸掠过。没了雷鸣轰响,少了尘土飞扬,蜻蜓曼舞的盈姿消失了……
时过境迁,离开那个氛围,就无法再找回当年的那份感觉,再可口的板鸭也味同嚼蜡。现代人能感受到“桃花潭水”和“杏花村”酒家的意境么……
作于 2011·8·21· 待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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