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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别人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
我只知道我自己的人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拧巴。
很多年没有去过江南了,
记忆中的江南仿若是在遥远的前世。
我的心里有江南的时候,我还年轻。
那个时候,还没有你。
我喜欢坐火车。
喜欢火车的那种清晰而且渐近的离开的感觉,
所以就算老D用国航的里程换票来诱惑我我都岿然不为所动。
唯一的憾事,是我把烟戒了,夜里无所事事只剩下睡觉,再也不能在午夜时分的车厢之间的过道里看呼啸的列车掠过荒芜小站时那缕闪进车窗的凄凉的灯光。
我没作任何攻略,也根本还没收拾行李,我基本忘记了这个季节的江南是什么样的温度,也不知道除了冲锋衣裤之外还能穿些什么……只是在最后得知有可能到了那里会有车开,才顺手把一本地图——那年去青海时带着的地图——和眼镜塞到了包里。
的确有车,一辆颇新的黑色别克。老D在合肥的朋友开了另外一辆车带着一家老小准备当我们的全陪。
每次我开自动档的车都觉得自己的右手和左脚无所事事。
每次我想安静的行走时遇到有熟人殷勤接待都觉得如坐针毡不知所措。
我心里隐隐的担心这次旅行。
第一次去皖南的时候,还是十二年前。那个时候的宏村里承志堂还可以楼上楼下随便的跑,站在公路边就可以一览南湖和整个村落,西递的小巷子里还冷冷清清半天遇不到另一个游人,碰到一个擎着画夹的男子挨门挨户的打听村子里哪儿可以投宿却最终未果。
时隔这么多年,眼下连婺源都已经红到根本买不到车票的地步,不用想也知道皖南的那些早已变得举世瞩目了的村落会被开发成什么模样。
所以,我只想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查济出现在我的行程里的时候,离我上火车还剩不到半天时间。
我来不及也懒得去找路书,只记得网上看到的一篇介绍里说,那里最多的是美校去写生的学生们,游人甚少,没有长途车直达。
我的地图旧了,青海的那几篇早就被翻得脱了线一翻开就会掉出来,图里既没有合黄高速,也根本没有查济这个地名,老D带的GPS也检索不到,甚至连当地的朋友都对这个地方茫然不知。
真好!我心里暗暗的想。
我只是凭着记忆知道那个地方在泾县的西边几十公里,一路打听着过去,中间三番几次的走错路,一脚刹车再掉头往回走......幸好路况不错,经常一路望下去见不到一辆对头的车,雨一直在下,虽然不大却细密持久,车窗外只能看见一片接天连地的雨雾,雾里隐隐的有油绿矮小的小丘和灰白的小房子镶嵌在金黄的油菜田里,觉得闷的时候打开车窗,一股久违了的清冷潮湿的空气卷着雨滴扑面而来。
终于进了村子,把车停在一座祠堂高高的墙边,身后就是一条溪水,小旅馆的老板很殷勤的在雨里等着我们,然后带着我们去看房间,一座徽式小楼的二层,有雕花板的窗户和临溪水的露台,吱吱哑哑的细腿藤床,带着潮气的被子上一卷江南味道,小楼道里豁大的卫生间只有冰凉的水——老板歉意地说,这几天下雨,太阳能热水器肯定是用不上了——我一直不明白在这样阴霾的低海拔地区要太阳能热水器有什么用处,岂不大半年都是闲置而无用的?——不过,你们可以到我们家里去洗,就在过了桥的隔壁。
难为老D那样习惯了舒适安逸的生活方式的人,每每跟我出门都要陪着我吃糠咽菜,幸好还有个完全不挑剔的River在,不然我简直觉得自己在虐待别人。
看得出来,那一家老小对这样的住所也很是勉为其难。唉……
安顿好之后,进村子闲逛,脚下的溪水穿村而过,一边是石板的小路,一条条狭窄的小巷子夹在高高的黑瓦马头墙之间曲曲弯弯的延伸开去,粉墙被雨刷得泛着铁青色的印迹,墙角长着一片一片暗绿色毛茸茸的苔藓,青石板的小路在雨里像涂了油一样亮晶晶的。
雨很冷,走了一阵,裤脚都是湿的,遇见一个女孩,她把伞扛在肩头靠着一扇大门,左手支着副小画板在雨里画画,我走到她身边看了一会儿,想起遥远年代里的自己。
我看的女孩有点局促,赶忙走开了。
查济村颇大,据说是原来的两个村子合在一起的,有些地图上这里还叫做查村。村外两面环山,在雨里那些深蓝色的山上氤氲的雾气漂浮,远山如黛,果然如此。
和皖南那几个著名的世遗村落相比,查济村要显得野趣盎然得多,村里高官显赫的豪宅很少,一些略显高大的古迹也只是富庶之家的普通宅院和家族祠堂而已,绝大部分院子里仍旧住着人,门开着走进去遇到屋主人,笑着问一声,人家要是说家里有事不能参观,也就算了。
不过大部分人很热情,不在乎我们这些陌生人的打扰。有的人家在门口卖些笋干葛粉,见了我就大声招呼:冲一碗尝尝。
溯溪而上,离山渐渐近了,房屋的结构渐渐疏朗起来,小片小片的油菜田出现在小溪两边的坡上,有间院落在大兴土木,我特特跑过去看,只见院墙上开出一爿细长的落地窗洞,嵌着冰凌格的木雕花板,里面全是整面墙的大开间,落地的门扇,挑空的天花板上也嵌着天窗,已经完全不是徽派风格,俨然北京后海酒吧的格局。
我问正在忙活的工人,这间屋子将来是干嘛用的?
那工人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茫然不知所以然的样子没有搭腔。
难道所有古老的村落最终都会变成丽江不成?
我们住的小旅馆有个临着溪水的水阁,本来订了坐在水阁的美人靠上的晚饭,可到了晚上雨下得更大,大家都被冻得嘚嘚的,看着露天的亭子就觉得凄风苦雨,只好搬进屋里。说是屋里,紧挨着的是朝外的月亮门洞,凉风依旧哗哗的吹进来。
老D的朋友从合肥特意背了两瓶上好的红酒来,我却挠心的想喝瓶花雕。
徽州菜一点也不清淡,味道和颜色都很浓郁,我最喜欢的黄山的春笋烧五花肉,皖南特产的豆腐干——当地人叫做干子——和风干的鸭翅鸭掌一起炖,菜里都汪着油亮的浓汁,虽然看着心惊肉跳,但的的确确也香得侵到骨头缝里。这样的菜配黄酒倒不是很适合,冲了黄酒自身的甘甜。
老D和朋友在一旁感慨人近中年亚健康的身体和被动忙碌的生活,River和朋友太太一边逗孩子说笑一边配合着分析各种美味里的不良成分,说得盘子里的菜肴都变得狰狞起来,我不在乎三高四高的,兀自继续从油里捞着各种鱼肉出来吃得清静自在。
我心里那个尘封已久的江南,渐渐的化开了。
那些记忆,都是和黄酒分不开的。
我曾经拎着一整坛子楼外楼的花雕,用了一个下午走完了西湖的苏堤,还背着散装的老酒去爬五泄和雁荡,上了山上没下酒菜可就,抱着瓶干喝……即便这样,我也从来不敢说自己是个酒徒。
按照丰子恺的说法,只有深得个中三昧之人,才可以称之为“徒”——迷于赌博的叫做赌徒,迷于吃酒的叫做酒徒。但爱酒毕竟和爱钱不同,故酒徒不宜与赌徒同列。和尚称为僧徒,于酒徒同列则可也。……“我发了这许多议论,无非要表示我是个酒徒。”先生说得风趣之极。
在先生的眼里,大快朵颐的梁山豪杰们都不过是酒囊饭袋而已,配不上当酒徒的。
那个时候我对江南的迷恋,其实矫情得很,宋词里描写言语江南的佳句甚多,一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就看得我心绪激荡欲罢不能,快赶上了读罢“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就举兵南侵的金主完颜亮。
其实那时年轻得毫无顾忌,自然也没什么愁绪需要借酒来浇,背着二锅头南下的事儿干过好几回,喝得我在南方的朋友们听见我要去就发愁。
我很想自己能成为先生那样的酒徒,不放纵,不饕餮,不沉寂,不浇愁,才能品得其中滋味。
但我却根本不太敢独自喝酒了。
我害怕看见自己的内心。
于此间气氛不太搭调的红酒,由于根本找不到高脚杯来装,老板娘找了几只喝小烧用的玻璃杯,红酒倒在里面立刻入乡随俗了起来,味道也似乎变得正常和无所谓了。
门外的雨声在寂静的小村子里显得清亮而连绵,这声音突然让我觉得安静却又清晰的悲伤。
我的骨头缝里都是刀砍斧凿也抹不去的记忆!每到四月,它们就从我的血液中生长出来,在艳若桃李的春天重新悄然开放。
那些时光,那些在某一年里的某一个瞬间就突然凝固住如时间停顿了一样变得永恒了的记忆。
我甚至不知道是否痛恨这种伤感仍在我的身体里,我如所有人一样习惯着厌倦着沉溺着安稳的无法改变的生活,这种如季节更替办不可阻挡的伤感如期而至的时候永远会让我嗅到生活中渗透出来的腐烂的气息,象花谢了之后落到尘土里慢慢朽掉的那种味道。
整个天空黑了下来。
我端起酒杯,一口咂下去,周围的一切犹如退却的潮水瞬间离我远去。
我在正在消逝的那个世界里见到你。
明媚如春天般的笑容依旧。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时间仍在那里,流逝的只是我们。
作者:八月的周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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