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姑姑（原创纪实散文）

我去我来 · 发表于 2013-1-3 14:48

那年夏天正中伏，酷热难当，我和我的家人正在龙门墈对面拔六月豆。忽然有一个外号叫“烂污泥”的人从三十五里路外的豆腐垯的我姑姑家赶来，原来是姑姑已经去世，来娘家叫人去奔丧。我们徽州的习惯嫁出去的姑娘去世了，无论是正常还是非正常死亡，一般都得有娘家的人在场才能下葬。父亲当即停下手里的活，并且意外地叫上我一起去奔丧。父亲的理由是：我从来没有去过姑姑家，这姑姑一去世，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去姑姑家了，这是一次唯一的机会，所以叫上我一起去，另外路上也有个伴。报死的人吃过饭提前走了。我们稍微休息一下，也匆匆忙忙地上路了。我们一路上走得慢，记得手上一人拿了一把麦秆扇——可以扇风，也可以遮阳，晚上还可以用来赶蚊子——就上路了。当时我还只十一二岁吧，我们走的是小路，路程我还记得，从我们村走出周源，过昌源河；翻过一座山，是外河坑，再走进里河坑；又翻过一座山，到包坑；再翻过一座山，到顺坞、枞皮汏；再翻过一座山，就看见徽杭公路，下山走几里，就是七贤村、方村、北岸；再往北上山五里就到了。这是小路，翻山越岭，要是走大路就更远。这是我第一次走这么多的远路去亲戚家。姑姑家住在三十五里外也就是南乡北岸公社附近的一个山庄上，它有一个比较土的地名，叫“豆腐垯”，估计是因此地有许多挑担走村串巷买豆腐干的抑或是盛产做豆腐的豆子而得名。
姑姑名叫顺娇，是我父亲的姐姐。我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嫁到那个地方去的。我只知道她在那里和在老家一样，人缘极好。只是记得父亲常说起她，只是路太远，去一次很不方便。那时我家很穷，两个哥哥都在北岸中学——我们那里叫方村中学——读书，一个初一，一个初二。父亲常常为交不起学费而发愁，有几次因交不起学费伙食费，哥俩差点辍学。其实我们兄妹五人读书时，父亲公开讲了，谁留级谁就不能读书回家务农。好在我们没有一人留级。那几年，大哥二哥两人常常因为学费、伙食费的问题被学校食堂停伙（那时读书是上桌分饭吃饭桶的）因而吃不上饭，每逢这种情况，哥俩就跑五里山路去姑姑家，弄点饭吃吃。姑姑总要想方设法给两个弄几个钱交上伙食费，凑合个十天半个月，没有经历过这种岁月的人是不会体会到那是生活的艰难的。姑姑确实帮了我父亲的大忙。
姑姑很命苦，嫁了个男的，老实巴交的，而且一辈子没有生育，只抱养了个女儿，招了个女婿在家里。那个女婿外号叫“金生老头”，人很刁钻古怪，有些蛮横不讲道理。她的后半生应该说日子过得很不好。俗话说：“好人总有好报”，可这一条在她身上没有体现。姑姑年轻时，有一次曾经救过一个过路乞丐的命，在家庭十分困难的情况下，好饭好菜招待人家，把人家从奄奄一息中救了回来。为了表示感谢，后来这个乞丐把自己的许多秘不传人的医术教给了她。在我们那一带，在解放前后姑姑开始给人治病。她治病，根本不讲钱，治好了，别人给她几斤米，几个鸡蛋或者过年称几斤肉来感谢她。姑姑医术出名是在六一年冬天，她曾经在一条山路上拦下一位去埋葬自己亲生儿子的母亲，说要给孩子治治看。那位母亲呆呆地看着她给孩子治病。后来竟然真的把孩子救活了，真是一个奇迹！从此姑姑名声大振。
说起姑姑治病的方法，那真是有些令人吃惊，我小时候亲眼见过她给人家治病，不要说看，就是说起来都有些令人害怕。那是一些在民间已经失传了的土方法，一是打火针，如果得了疔疮痈肿之类的皮肤病，就用比大号缝衣针还大几倍的银针烧得通红，然后在病人的已经发炎肿胀的疮疖上不停地戳，皮肤被烫得滋滋冒烟，血水、脓水不停地流出来；针冷了，烧红再戳，直到脓血流光为止。被治得，痛得叫喊连天，十分残忍。说来也怪，这样弄一次，炎症就消失了。如果是小孩，还要由几个大人按住手脚才行。二是放血疗法，这是姑姑学来的独门绝艺。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偏僻落后的的农村缺医少药。特别是有些难治的病一得上就无药可救。我姑姑擅长治产后风，应该叫破伤风吧。那时农村生孩子不去医院，有时甚至就在田间地头生下来了。往往见孩子脐带的剪刀不消毒，导致许多孩子生下半个月一个月就得病了。这种病现在可以预防，一生下来就打预防针，好像叫“百白破”吧。可是那时没这条件，小孩子如果得了病，不吃奶，牙关咬紧，头往后仰，一般来说，就无药可救了，当时的西医也无法子。而姑姑却会放血疗法：那就是用一枚大号的缝衣针刺孩子的牙龈，牙龈上有白点，所有的白点都要挑破，流出污血，同时还要用针挑孩子的脚趾甲、手指甲下的蓝色的血管，将血放出来。还有如果是昏迷不醒牙关紧咬的，还要撬开嘴，用剪子在舌下剪一刀——舌下可见乌黑的毒斑，如果孩子哭出声了，就得救了；如果不哭，就救不了了。上文说的那个已经拿去准备埋的孩子就是这样救活的！我父亲极力反对姑姑这样大胆给人治病，怕弄出什么事来。可姑姑在那个年代，真的救过许多孩子的命。我还看到姑姑给我们村一位老人治腰腿病，竟然是用缝鞋子的鞋底绳在人家背上用针穿过，用力拉断几根筋，拉断时还听见啪啪的响，还没有血流出来，而多年的腰腿疼却真的治好了，真有点令人匪夷所思。其实，姑姑最拿手的医术还是用放血法治腰疼病，如果你闪了腰或者是过分劳累导致腰疼，我们老家农村叫中了“鬼箭”或叫“毒箭”，只要在两条腿的腿腕部和小腿肚子上的青筋上，选准穴位，用缝衣针扎上几针，淌出一些污血，立马见效。有时是家人搀扶而来，一放血，马上可以自己走回家。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大饥荒，姑姑家饮食不愁，因为许多好心人在被治好病后，往往拿几斤米、几斤面、几斤肉来谢她，她也因此而渡过饥荒。姑姑还认得许多草药，她也教给我们一些新鲜的草药和治病的方法，可除我母亲外，谁也没记住。姑姑捣药的时候，一般要把人支开，有些药还要把叶子摘掉，不给人认出来。捣药有时还要念几句咒语，说这样才有效，我们几个就笑她。姑姑的草药不知治好过多少人的病，不管别人给不给她回报，她从不计较，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草药是用来治病的，不是用来卖钱的。
可惜天不佑人，这一切已经失传了。姑姑还未把这些传给家人，自己却突然高血压中风，没有丝毫的前兆，也许是太过劳累的缘故吧。中风时，老伴已先走了，由于没有亲生子女，养女和女婿待她也不很好，过了几个月，她就去世了。等我们翻山越岭跑了三十多里的山路，到姑姑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还没有等娘家的人来见一面，姑姑已经被安葬了。为这事父亲很不高兴，但我们也没有什么方法，人死不能复生，况且是夏天，确实不能等。我和父亲只能到姑姑的新坟上去看看，烧点香纸，第二天我和父亲就回来了，从此我再也没去过那里。
姑姑就这样走了，且已经走了四十多年。她是千千万万个平凡而普通的农村妇女中的一员，但在我眼里，她是一个伟大的人，因为就是在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劳动人民身上，保留着我们祖先遗传给我们的优良品质，使我们这个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我永远怀念我的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