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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又到了寒冬腊月,农村里又到了杀年猪的时候了。这不由得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家里养猪杀猪卖猪的一些往事。
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猪。在我的记忆里,六零年之前,村里办食堂,食堂里养猪,私人不养猪,那最大的猪叫“喜报猪”,是用来交任务的,那时候要还债吧,猪肉、鸡蛋统统要上交任务。后来人都没有粮食吃了,社里也就不养猪了;再后来人都活不下去了,就不再吃食堂了。被砸掉的锅碗盆又被修补起来。我家在厨房楼上还藏有两口锅,没被大跃进大办钢铁敲掉,又拿来砌在大锅台上,62年63年包产到户,粮食有了盈余,于是家家户户开始养猪。有的养一头,有的养两头。许多人家确确实实过了几年好日子,而且开始盖房。到后来四清文革,自留地大部分都被没收了,还剩下少量的地,生产队里分的粮食又少,一年要吃国家不少供应粮。但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不少人家坚持养猪。一是因为当时留自留地时,每家都是把最好的地留了一块下来;二是生产队长心眼好,量地时,故意放宽尺寸,一家一口三厘地,其实根本不止。这样就给大伙留了一条活路,除了种菜,还可以种点粮食。加上农村里野菜很多,许多东西都可以做饲料。那时没有现在的混合饲料,更没有瘦肉精等饲料添加剂。有的是玉米、大豆秸秆,这些经粉碎后都是好饲料。我读小学时,每天放学回家,就要提上篮子到野外去打猪草。俗话说“猪吃百样草,看你会找不会找”,现在我还知道许多野猪草:野苎、老鸦草、钢球草、野乌麦、黄花草、野芹菜、野苦蔴······太多了,打来猪草,必须切碎,拌上糠皮玉米棒芯饲料,第一天洗锅刷碗剩下的泔水,放在锅里烧开,泡一泡,热热的给猪吃,猪才会长肉。如果猪草多了,像山芋藤、菜皮、萝卜菜,就用一口大缸浸起来,用石头压好,寒冬时节可以喂很长时间。光用精饲料是不合算的,农家也没有那么多饲料。只有到要把猪“赶出栏”时,才给喂好的。歙县南乡还流行一句俗语叫“无食中(意为养,梅城话叫堪)猪真耐饿”,一天就喂一次,那猪自然长不大。记得村中有一闲汉,一头猪养了三四年还不到一百斤,三十晚上买来一斤山芋干滴的白酒,自己喝一半,再倒一半在猪食里,猪喝醉了,可以三四天不用喂食,自己清闲过年,当然这是特例,一般是青黄不接时才出现这种情况。苗猪抓来以后,不管是公猪还是母猪,都要请劁猪的去势,我们南乡一到正二三月,劁猪的就来了,满村巷里呼唤:“劁——猪!劁——猪!······”后面还跟了一串顽皮的孩子看热闹。我母亲是不准我去看这个热闹的,更不准去看公猪与母猪交配,她历来认为,这些东西孩子看了读书会笨。如果是公猪,那卵子割下来,就用菜叶或南瓜叶包了,放到锅灶里煨熟了,给孩子吃。如果是母猪,大概是割卵巢吧,我们那里叫“割花肠”,猪长了花肠就不长膘。我家在六十年代中期还养过一段时间的母猪,一般来说,养一头母猪一年可以有两三窝小猪出栏。猪的怀孕期为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要精心饲养,不能出半点差错。特别是下小猪的时候,开头几天要白天黑夜的看着。母猪开始叼草做窝时,就要守候在猪栏里,特别是刚下第一窝崽的时候,猪也跟人相似,不会做妈妈的多,有的会性情暴躁,把刚下的猪崽踩死或咬死了,或者趁你不注意,把胞衣吃了,那样就会没有奶水,猪崽就会饿死。在这几天,往往是我母亲点一盏油灯守候在那里,有时我也去帮忙看一下。小猪生下来以后,就用干毛巾帮它擦干净,放到母猪奶下,让它吃奶。看到一只只活奔乱跳的小猪崽,我心中也很高兴,也不知累和害怕了。然后必须给母猪吃精饲料,半个月后,还要给小猪们喂食。如果顺利,一个半月后,就可以出卖了。我父亲和哥哥,在那几年,就推着单轮车,到过徽州府、屯溪、绩溪、旌德去卖猪,最远的到过浙江金华、兰溪,这是歙县南乡农村里大部分养过母猪的人家的男主人们都做过的事——一件非常吃苦的事,不但要跑许多路,还要照顾好猪崽。记得有一年夏天,我父亲推独轮小车到泾县、南陵一带卖猪,一双手的手臂全被夏日的阳光晒起了水泡,回来后,母亲心疼了很长时间。如果年成好的话,我家就会留下一头脚猪——那群猪中最小的一头自己养,过年拿来杀——不管大小,因为这个可以不计成本。
到了寒冬腊月的时候,村巷里就会传来一阵阵猪的叫声,不久村庄的巷弄里那种熟悉的带有猪身上特有的骚味道就会散发开来,在空气里弥散。在我看来,那个年代,过年不杀猪,就没有过年的气氛。在农村里,杀年猪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女主人往往会更加兴奋,连夜烧一大锅开水等着杀猪匠来。杀猪匠来了以后,就叫上三五个邻居帮忙,我们那里叫拖猪脚的,那是有杀猪饭吃的。后面自然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小孩,也有大人,他们品评着猪的大小肥瘦,还有打赌的——那就是杀倒后称一下猪的重量,有的人会猜得很准,不过没有赌注,只是凑个热闹罢了。等到猪上了板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时,女主人会躲到一边去,有的还不舍得,毕竟养了一年了,悄悄落泪又怕人看见的,可脸上还是带着笑的。男主人会赶忙拿了碗,趁热装一点猪血,洒在自家大门两边的石柱上和猪栏门上,现在看来,应该是祭门神吧。等到开了膛,破了肚,那家主人的男孩子早就候在那里,等待那个盼望了多时的猪尿泡了——那时小孩没有气球玩,猪尿泡割下来,把尿放尽,再往里面吹气,扎起来就是一个可以玩很长时间的气球。现在歙县南乡土话里,称那些娇惯自己孩子的做法还叫“灌猪尿泡”,不过孩子们早就不玩这个了。再等到割下猪头,杀猪匠会立马割下一大块槽头肉来,交给在一边等着的女主人,再过半个时辰,村庄的巷弄里就飘出阵阵令人垂涎三尺的猪肉香味了。遇上客气的人家,就会叫上亲朋好友,大家坐一桌,吃杀猪饭了。那饭可是喷喷香的哟。我老家不是这样,一般要等到第二天中午,把猪血和猪肠煮了,撒上葱花,然后一家一碗的配送,那叫“尝新鲜”。那诱人的香味、那油花花的猪大肠,吃起来真是世上仅有的美味啊!也许是我们家小时候太穷,没有油水,一碗猪血菜,全家人全都尝遍。当然轮到自己家杀猪时也要配送的,这时整个村巷中都是喜气洋洋的,大人小孩都十分高兴。
那是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家人能坐下来美美的吃一顿猪肉该是多么高兴、多么奢侈的事情。我家杀猪一般一小部分留下自己吃,一大部分“杀上店”——把杀好的猪肉拿到肉店去卖。开始是要交任务的,不完成任务,自己不能留下来吃。也有的人家,交一头,杀一头。因为我们兄弟几个要读书,必须买了猪肉开春开学用来交学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当然杀了猪,还有猪头、猪杂,够吃的了。说到交任务,也很有意思,猪养到一百多斤时,如果是“任务猪”,不一定都是杀上店,而是把活猪送到公社里生猪收购站去,开头还要送到深渡,后来只要送到昌溪,公社里的生猪收购站就行了。送猪时,用一根很短的绳子打一个活结,把猪的四个蹄捆在一起,这是一门绝活——我们村里的生产队长做得最好,轻轻两道绑好,插上杠子抬起来,不伤猪蹄,抬到目的地,杠一抽,绳子活结一拉就行了,猪马上站起来走。猪伤了蹄,站不起来,会扣钱。有一年村里一对夫妻不舍得钱,自己马马虎虎绑了猪,抬去交任务。半路上,不意,绳子散开猪跑了,赶了半天也赶不回来,而且后来钻进柴火林里,等到下午跑回家叫人去帮忙找时,猪竟然自己又跑回家来了,给村人们留下来一个茶余饭后的笑柄,看来猪也是很聪明的动物。其实六十年代初连鸡蛋都要交任务的,我记得有个叫“东乐”的,就天天到村里来催收鸡蛋。每天到了傍晚,他就来了,你家鸡一进笼就去掏鸡屁股,看看有没有蛋。我至今还记得做孩子时的两句顺口溜叫“东乐摸鸡子,把我家鸡摸摸死。”
到后来,我离开家乡以后,村里就没有什么人家养猪了。因为退耕还林,土地不能种庄稼了,更可怕的是,野猪太多,什么庄稼也不能种,野猪已经跑到村子中间来了,人拿它毫无办法,没有枪不好打,地里不能种丝毫的粮食,这叫做:野猪逼走家猪。现在村里除了养猪专业户,已经无一家养猪了,而且据讲猪肉也没有以前吃玉米杂粮的好了,自然过年也就不再杀年猪了,更何况猪肉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了。(写于2013年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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