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放电影 对于一个闭塞的农村,在没有别的娱乐活动的时候,突然听说村子里晚上要放电影,那可是件等同过年一般的盛事。一个村子的男女老少,那张紧绷的脸像沾了蜜一样盛开成甜甜的花朵,好比一个打了多年的老光棍娶上了梦想中的媳妇。太阳还没有完全西下,就能看到扛了板凳去祠堂坦上抢占位置的身影。去的早了,那块白色的银幕还没有挂上。可这一点不影响大家的好心情,嗑着瓜子聊着天催促着夜幕的到来。等待是有结果的。首先,村里指派的几个村民——更多是自愿加入到放映电影这一重大活动中的活跃分子——出现了,他们拿来了那块正方形的白银幕,抬来了一张八仙桌子。一会儿工夫,就在两根笔直的杆子上,拉平了银幕的四个角。这时人群中有一些骚动。那是摆电影放映机用的八仙桌的村民在与占了这一特殊位置的村民在争执。一个说,你这里不能摆凳子,要留电影机。一个说,你不知道往后挪挪,偏和人家过不去。——即便是争吵,也是开心的,高兴的。我的父老乡亲在这一刻变得特别大度。往往几句玩笑之后,碍事的板凳自愿地移到了别的地方。他们知道,电影机的位置是固定的,射出去的光束得占满整个屏幕,不能前也不能后。八仙桌一落地,它的前后左右就会被一条条板凳所包围。放映机周边是看电影时最佳的观看位置,不前不后, 又能清晰地看到放电影的人换带子(胶片)。一些想和放映人拉关系的,还能近水楼台先得月。递上一枝香烟,然后聊上几句下场电影在什么村子放,放什么片子等等机密话题。
我的一个童年的一半快乐是随着奶奶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看电影。奶奶踮着一双小脚,一手牵着我,一手拿一个用葵花杆子沾了煤油制成的火把,在乡间小道上走。为了节省燃料,往往吃了早晚饭,在夜幕到来之前赶到放电影的村子。火把大抵回家的时候再用。很小的时候,觉得奶奶特别有劲也特别有人缘,若是去一个较远的村落,奶奶都要邀上几个邻居,五里、十里的山路,踮踮脚,说话几声就到了。到了地方,自然有众多相熟的当地人好生招待。有的喊先生娘,有的喊老月嫂,更亲切的直呼奶奶的名字:桂梅,你来了,快,这里有凳子。爷爷是一条源里的医生,奶奶又是个豁达大度的人,源里的人来看病,有钱没钱的都不计较,一些路远的,奶奶还时不时地贴上一餐饭。如此一来,方圆数十公里的地盘上,就没有她不相熟的,在我看来,奶奶就是一个能呼风唤雨的人。
我记不得看过多少电影了,而记得起来的电影名就更少,充其量也就《地道战》、《上甘岭》、《红楼梦》,寥寥几部片子。其实,一个童年算起来也没看真正看过多少电影。认真回忆的结果,我更快乐于丈量一个村子与另一个村子的距离。在农村,电影毕竟是个稀缺物,许多时候半年一载的也看不上一两回。而放电影的人就成了人人羡慕的职业,当时我就想,长大了放电影去,想看什么电影就看什么电影。这一儿时的梦想,左右了我很长时间。而我的这一崇高理想也常常让父母唉声叹气而不自知。只是我的这一愿望没有实现,同村的汪金宏实现了。他比我大上十几岁年纪,读了一些书,认识好多字,加上为人务实,20岁出头就有了一份让我流口水的放电影的工作。同村人当了放映员,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在第一时间得知电影放映的确切信息,然后做好一切看电影赶场子的准备。有一回,奶奶和我一个晚上就赶了三个场子。记不得是个什么电影了,反正片子很难调到手,相邻的三个村子都要求放映。可片子停留的时间只有一个晚上,最后以抓阄方式决定放映顺序。一些精力 充沛而又无所事事的年青人,一下子来了劲,电影放到哪人赶到哪,奶奶和我,一老一少,夹杂在一堆年青人中,无形地把欢乐时光拉长了好几倍。
其实,要说起放映员,汪金宏还坐不上头把交椅,比我们大上四五岁的江根旺才是。只不过,他放的不是电影,而是类似底片一般的胶片。那是一个能发光的小盒子,江根旺提了到处显摆。他的父亲是一个公社的书记,是村里最大的“官二代”,只是当时没有这样的提法,可也绝压不了他的风头。在我们的一再央求下,江根旺微笑着答应了。找一个人家,门窗全关闭了,像夜一般黑,江根旺在桌子上摆好机器,拧上开关,然后把一张张卡片往机器里插,墙壁上便出来了图像。有房子,有女人,有小孩。就算那一幅幅静止的画面,也让我和小伙伴们惊艳不已。江根旺俨然成了我们的头子,像奶奶一样能够呼风唤雨。
一个童年,除了有限几节跟电影有关的记忆片断外,我大脑的储藏室里再也找寻不出别的什么了。八十年代中期,我读初中的时候,那部炒作了好长时间的台湾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终于在乡政府边上的电影院里上映。连续几天,从早放到晚,依旧场场爆满。那时候汪金宏娶了老婆,成了 电影院的检票员。一个身体往电影院的门口上一靠,一只脚抬起来,搁在另一边的门框上,像个旋转了90度的“丁”字。当时的票价也就两毛钱,现在看来便宜,可在当时却是我一周的菜票钱。汪金宏老婆抬起的脚就是为学校里读书的男学生准备的。谁要想逃票,想趁浑水摸鱼,就得从她的胯下溜过去。班上的两个调皮蛋还真不顾羞耻地钻了进去。自然,我没那么大胆。最主要的是,汪金宏老婆认识我,要是自己做了糗事又被被抖了出来,那面子可就没地方搁了。正 当我进退两难的时候,汪金宏老婆看到了我,大声叫了我的名字,示意我进去。她的这一慷慨,让我受宠若惊了好多年。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凡是乡镇和稍大一点的行政村,都盖了电影院,结束了那种露天放映的历史。只是人们再也不能随处瞻仰免费的电影了。与没地坐和淋一场雨比起来,露天电影依旧是农村人最爱的。虽然需要耐心的等待,虽然需要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地行走、角力,直到村子里头一台电视机的诞生。连续播出的电视剧,像一根魔杖一般,点了众人的死穴,牵着一个村子的眼球定时出现。那时候正在播放《霍元甲》,个个人的嘴里头都能哼几句“万里长城永不倒”,一些半大孩子更是哼哼哈哈地摆弄拳脚,打上一段迷踪拳。随后的几年,分得田地单干的农民鼓了腰包,电视机的普及特别快,那时候还没有有限电视,家家户户安了天线,看之前,要不停地旋转天线位置,尽管还是许多雪花点,却能看到不少好看的电视剧。电影,在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成了一段过往。那一间间庞大的原本人气十足电影院,也在一夜之间被一把锁锁了,随着锁上的锈斑老去。汪金宏和他的老婆回到了村里,干起了生疏多年的农活。
比起众多消失的物事,电影的轮回是最快捷的。放映员,我们叫做放电影的手艺人,不但没有消失,还在一定时间膨胀起来。电影下乡成了民生工程之后,农村里又放上了久违的电影。让人多少觉得遗憾的是,再也看不到赶场子的人了。一个硕大的坦子上,掰着指头就能数清楚观众。我在想,已经仙逝十年之久的奶奶,若是活着,是否还会如痴如醉般地赶场子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若是奶奶依旧痴心不改她的这一爱好,那么在那一条条逼仄漆黑的山道上,一定是我搀扶着她老人家了。 2013.7.18日,伟民于休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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