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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风物
□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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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头巾
祖母的抽屉里有很多方头巾,绿色的,蓝色的,方格的,绣花的。逢上出门做客或者赶集,祖母提早在前一天的晚上就开始挑选头巾,吃婚宴要挑带喜气的红色方格的,看望老姐妹要挑俏皮一点显年轻的,赶集的话,就随便一些,素色花纹,深色方格都行。祖母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用细细齿纹的木梳和发网把一头花白的头发盘成一个颇有乡村味道的髻,一支精致的银簪和红头绳插到髻上。她梳得细致,间或用菜油抹一缕不听话的头发,祖母的头发都掉光了,方头巾遮掩着美人迟暮的容颜,让在镜前梳妆的她稍稍舒心了些。祖母把方头巾打个松松的结,看上去舒适而妥帖,她拎着杭州篮出门去了。
家乡稍有年纪的妇女喜欢戴方头巾,几乎成为一种风俗。家乡河多,从前的人靠船出行,为了遮挡河面上的野风和灰尘,以及偏头痛,女人们随意地在头上遮点东西。后来为了方便和美观,就变成了方头巾。家乡妇女喜欢方头巾犹如徽州女人喜欢斗蓬,都带着一点地域特色。方头巾大方,飘逸,正符合了江南妇女的姿态,犹抱琵琶半遮面,村姑的羞涩和含蓄,也尽在此中了。梅雨时节,一块颜色或淡雅或艳丽的方头巾,挡住了路途中的斜风细雨,是保暖的佳品。在天气转暖的时候,方头巾还可以直接从头上掀下来,变身成为围巾。或者小孩的背兜,糕点果品的包袱。
我们把祖母的方头巾悄悄偷来,做新嫁娘的盖头。等我们出世,村庄里的新娘早已无须盖盖头了。可美丽的盖头给我们带来多少遐想啊。我们扮演男婚女嫁,手搭的花轿,红盖头,拜天地,入洞房,揭盖头。红色的方头巾,流苏轻轻地晃着,一颗初识人间事的心也微微地晃着。这成亲的场面,我们在童年演习过多少回了呀,可等到出嫁那一天,为何还是那样心动而向往。大概,我们对于美好的爱情,永远怀着揭开盖头时神秘而激动的心情吧。
年轻的女子却不喜欢方头巾,青春灼灼,她们那一头柳枝一样清新的秀发,总是齐齐地垂在腰间。任何的发饰和珠宝都显得多余。这里,不是方头巾的领地。她们有的是热量抵御斜风细雨,有的是张扬和展露美貌的勇气。她们热恋着春天的花园,花园里的繁花,玫瑰和牡丹,月季和凤仙,只有这些花朵配得上她们刚刚绽放的青春和容颜。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富贵之家,如得丽人,则当遍访名花,植于阃内,使之旦夕相亲,珠围翠绕之荣不足道也。晨起簪花,听其自择,喜红则红,爱紫则紫,随心插戴,自然合宜。”我心下暗想,无论富贵人家还是平民,都应给女人种一个花园。这该是一个怜香惜玉的男人,对女人最奢侈的宠爱吧。每天,每天,都有鲜花摘来,放到梳妆台上,此等情形,跟我祖母老式的梳妆台有些相似罢,只不过那鲜花是一条一条的方头巾,她身后,站着与她相守了一生的老伴,一个头发斑白,脚筋暴出的老男人。他从不说爱,我却知道,我的祖母,一生都被她的丈夫深爱着,直到她离去了,他还常常捧着她的方头巾,泪水涟涟。
伞
家乡有一种巨大的雨伞,油布制成,粗粗的伞柄插在田野里,伞面土黄色,和伞下劳苦大众的肤色相近,远望,如同一个会移动的小亭子。母亲拔秧时,这柄油布伞必是随身携带品,可以遮南来北往的风,挡不期而至的雨。那时乡村流行种三季稻,春耕一季,初夏和仲夏一季,夏天多雷雨,拔秧的时候,田野里开满了伞磨菇,天空中白鹭翻飞,母亲们坐在伞下,劳作的姿态美好,诗意。伞起伞落,没几天工夫,田野已是苗色青青。母亲收了油布伞,洗净,放到门后的角落里。蛛网暗结,灰尘驻足,这些伞花等待着寂静的日光,期待下一季的盛开。
我们居家用的是一种略小的雨伞,乡村人不怕晒,雨伞多在下雨天用。东边太阳西边雨,水乡的雨时不时来造访,外出时防备下雨,母亲要带上一柄黑布雨伞,伞面大,能遮两人,颜色素,毫不招摇,母亲喜欢素净的打扮,黑布雨伞下淡色衣裤,黑布鞋,一张整洁、没有胭脂水粉的脸,无论出客、在家,都保持同样的面目。半路上雨下起来了,母亲从容地撑开雨伞,大大方方地在雨中行走,一点不惊慌,也没有忸怩作态。一把黑布雨伞用了多年,直到伞面磨损,破了几个小洞,晴天里面透进天光,雨天里面下起小雨,母亲才收拢起来,等待修伞匠的到来。乡村有着游侠般的人物,譬如修伞匠,指不定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人们尽管攒着破伞,等着他一出现,就纷纷拿来让他修理。他呢,也不紧不慢,坐在一户人家的廊檐下,拿出刀剪、铁丝、线团和各色油布。有些雨伞散了架,要添几骨铁架,有些雨伞蛀了许多洞,要换个新伞面。一个下午过去了,修伞匠一一修好了这些破雨伞,主人在廊檐下撑开试试,呵,旧伞变新伞,不由得赞扬起修伞匠的手艺来。这些走南闯北的游侠,如今已在江湖上失去了踪影罢。
小孩子家也有一柄花伞,那是当舅舅的在外甥上学时送的,还有雨鞋、雨伞、书包和状元糕。长柄的花伞陪伴着我度过童年,我们愿意整天带着,不觉得累赘,仿佛一个熟悉的伙伴。小花伞收起来,是路上赶跑黄狗和打群架时冲锋陷阵的武器。晴天,我们也会撑开来,艳丽的花朵在村庄里游走,像一个个花磨菇,美到了小女孩的心里。就是在屋子里,我们也爱撑开花伞闹着玩。母亲却不许我们在家里撑伞,为什么不许,她也说不清,大概是祖上一辈流传下来的。她怕我们长不高,或犯了某种忌讳,这方面,她又有些迷信。
至于“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的雨巷”中的意境,在我的家乡,也是有缘遇见的。你走进江南的一条小巷,在青石板的小路上,也许会有一个丁香一样美好的姑娘,悄悄躲在伞下,跟你侧身而过,等你走远了,又回头朝你张望。这是江南的小家碧玉,思春的少女,一把油纸伞下,藏着她们多少心事,万千柔情。
某年,去杭州西湖,西湖畔店家出售一把把玲珑的油纸伞,白底,碎花,水色,湖光,点点滴滴,氤氲在伞上。想起断桥上,许仙初遇白娘子,撑的可是这样一把油纸伞,美人抬头的瞬间,这个木讷的书生,可曾惊为天人,忘了今夕何夕。一顶油纸伞,带来了一段旷世的爱情,有情人终成眷属。一顶油纸伞筑起彩色的天空,伞下的有情人,你有多么幸福。
蒲扇
乡村人家都有几把蒲扇, 蒲扇大多是蒲草做的,这是一种水生植物,和芦苇生长在一起。蒲草叶子细长,扁平呈条状。蒲扇就是取蒲草的叶子晒干,做成椭圆形的扇面,安上结实的扇柄制成。也用形似芭蕉的棕榈叶,所以也叫芭蕉扇,江浙一带都称蒲扇。既是植物,扇面上就难免会有灰褐色的虫眼,也有淡淡的树木香。扇面毁坏也很快,不多时就会被折出一条一条的细缝。集市的杂货摊上摆放着这些零碎小东西,价格低廉,夏天来临,母亲常要去买几把新的,回来用抽屉里棉布的边角料镶上一圈细边,这样的蒲扇好看而耐用。我家的蒲扇,镶着绿的边,红的边,白的边,花的边,五花八门,有着过日子的精打细算和小小情趣。
蒲扇扇风,夏天燥热难耐,午睡的时候,最美的享受莫过于母亲给我们手摇蒲扇,它有着固定的节奏和音律,轻轻地,把我们摇入梦乡。有时睡梦中感到母亲停下来了,急急在梦里嚷:“妈妈,再给我扇扇。”母亲的手又抬起来了,梦又香甜而踏实了。儿时的夏天,白昼和黑夜,当我们依偎在母亲怀里,或躺在小竹席上,母亲像一架老式风扇,给我们摇了成千上万下,摇得胳膊酸得快掉下来,我们亦不知觉。直到有一次,我们自告奋勇,要给母亲摇蒲扇,我们姐弟俩让母亲坐好,然后学着《西游记》里铁扇公主的架势,抡动蒲扇,我们数着数给母亲扇,比赛谁扇得多,可才扇了几十下,手就发酸,发胀。我们才知道母亲一日日给我们摇蒲扇的辛苦,我们决计以后当母亲停下蒲扇时,我们不会在梦里嚷了。然而我们哪管得住梦啊,梦里我们依然嚷着母亲的蒲扇,那是我们的摇摇乐呀。
蒲扇挥蚊赶蝇。乡村蚊蝇成群,母亲的蒲扇终日不离手,聊家常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我们坐在她膝上的时候,她总是轻轻挥动蒲扇,娴静而温柔。特别是黄昏坐在青石板上纳凉时,田野里的小虫子从黑暗里赶来,伺机咬我们,母亲的蒲扇“啪”地一声,把它们打落在地,蚊子嗡嗡,母亲不停地在我们的脚边挥动着蒲扇。猪圈里的母猪有时也能得到这种待遇,蚊子咬我们不着,就把怒气出到了猪身上。它们停在母猪黑黑的背脊上,母猪打着转,把背挨到墙上去蹭痒痒。母亲看了这些牲畜可怜,就挥动蒲扇给它们赶蚊子,或给它们点上一圈檀香,免除了牲畜们的痛苦。母亲爱这些肥头大耳的牲畜,她守着每一头小猪出生,又把它们喂养大,得空就去猪圈转悠转悠,给它们铺松软的柴草,喂蔬菜果皮,它们也如同是她底下的儿女啊。
手执蒲扇,轻轻一摇,就有了清风明月,就有了母爱温暖。传说中的济公活佛也有一把破蒲扇,插在脑后,走南闯北,扶危济困。这把破蒲扇,包容着一颗仁慈而侠义的心肠,这把破蒲扇,塑造了一个平易可亲的颠僧,他摇着蒲扇,乐呵呵的,用一颗大慈悲的心,逍遥尘世,普渡众生。 天井
江南人家,屋后大都有个天井,狭小逼仄,却不失其精致,一个葡萄架闲散地搭着,架上青红相间的葡萄很是喜人。孩子们喜爱这天井,他们小小的身子正好藏身其中,和一只蚂蚁对话,在青苔上写出青碧的字迹,或者欣赏一只大白鹅气宇轩昂的模样,总之这一切都是他们喜欢的,并且在其中得到陶醉和满足。
我总觉得那些天井是实用主义的产物,自家的宅基地,搭出一方小小的角落,圈养些家禽,摆放着锄头铁搭之类的小型农具,既不占地又整洁有序。再大些,栽一株石榴或海棠,附庸风雅,得些小日子的情趣,都是不错的。所以当我走进别人的天井,我总是用审视的眼光去看,我能从小小的天井看出主人的概况。假使是杂乱无章、鸡粪遍地的,那主妇一定懒而胖,有多余的时间宁肯摇着扇子嚼些家长里短,男人大概也是一个受气包,妻管炎,或赌个小牌,喝个小酒的。勤劳的主妇总是把她的小天地收拾得井井有条,就像她一头密密的长发,每天都梳成一个油光光的髻。兴许小天井里还安着石椅石凳,那丈夫必是一个读书人,闲时坐在石椅上读读书,念首诗,煮壶茶,聊个天什么的,这意境就有些不同了,大隐隐于野,清风里,月光下,一间陋室,一个天井,照样可以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另一些天井,空旷而巨大,从规模上看更像一个庭院,似乎是有些钱财的土财主的,栽着梨树,桃树,这必定又是不懂得乡村规矩的,乡村人忌讳在屋子后面栽桃树,怕家中女子犯桃花,土财主家里那个杨柳腰的狐媚女子,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带来的,穿着乡村人不多见的窄衣窄裤,把饱满的身材凸显在众人眼前,叫那些刚刚发育起来的小伙子直流口水,年纪颇大的土财主宠着这小老婆,买胭脂水粉,买布匹绸缎,想叫这女子对自己死心塌地。忽一日这女子还是像一只黄雀跟人飞走了,只留下那天井里满地的瓜子壳和水果皮。不几年,土财主也老死了,这天井就此荒芜了,住着流浪的小猫小狗,挂满蛛网,树上的果子烂在地上,被鸟儿们啄食,桃花盛开的时候,那芳菲从院门里传来,似残留着过去那个狐媚女子的气息。门扉深锁,像一个旧时代的梦。
姑妈家有一个天井,连着一间小屋,小屋里住着一个老婆婆。那黑暗的小屋里,除了一张床,只有一根细细的灯绳连着一个小灯泡,能发出一点微弱的光来。这是一个早年丧夫,一生辛勤养育儿女,老了却被子女们遗弃的老人。她在我出生时已经老了,到现在还是那么老,差不多活了一个世纪。老婆婆在天井里养了几只兔子,佝偻着背,把草蒲里的青草喂给小兔吃,那青草的气味陪伴着老人,让她的生命里有了一些绿意和春色。我小时候去姑妈家,总要到天井后面看老婆婆,推开柴门,黑暗的屋子里老婆婆像一尊泥像般坐着,心里会吓一跳,特别是夜晚,我几乎不敢走进天井,我怕老婆婆变成妖怪来吃我。但老婆婆是慈祥的,她总能摸出几个桃子或番茄塞给我,核桃一样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点笑容,她尽管老了,但熟悉村庄里的一草一木、人情世故,她能清晰地说出哪家的孩子要结婚了,哪家又添了新人口了。她一个人住着住着,就把自己的年龄给忘了,她不记得自己有多老了,还以为自己是二十年前的年纪,奇怪的是,二十年来,她居住在这小小的天井一隅,竟也没病没灾,是村里顶长寿的一个老人。
河阶
那一块块青石板铺成的河阶,没到河水里,水落水涨,青石板上长满了青苔,几株小草和野花,旁斜横逸,颇有江南的闲适和风情。沿着河岸,几步之遥就有一排河阶,热闹着,喧哗着,把一个村子的活泼劲展露无遗。水乡人离不开水,一天的生活起居,有一半在河阶上。担水,洗衣,洗菜,洗锅,刷碗,洗脚,江南的女人是水做的,跟水有着不解的情缘。端个木盆,迈着碎步,女人们暗自较着劲,都想在村人面前显示自己,两个年龄相当的新媳妇暗地里比试着彼此的身材、容貌和勤劳的美德。河阶成了女人们私密的场所,她们或蹲或坐,一边搓着一家大小的布衣裳,一边诉说着像布衣裳一样熨帖而平淡的生活,偶尔发发牢骚,相互取笑,但都没有对生活流露出太多的失望与不满。河阶上的村姑,大抵都有着简单而透明的心灵,对自己局限在村庄的人生和遭遇认为是自然和命运,对自己嫁的人或将要嫁的人死心塌地。这些女人,把生活过得一团和气,在行云流水般的日子里享受着村庄里的春花、秋月、夏日和冬雪。
童年的夏日,我们在大大小小的河阶上玩耍。那些有着浓荫庇护的河阶,无不吸引着我们这些天真好玩的孩子。一株野杨梅树或一株洋槐树,蓊郁的树冠像一顶巨伞,撑在河阶上,蝉声一阵紧似一阵。这是属于我们的悠闲的夏日,我们这些村庄的小兽,横七竖八地坐在河阶上,手里拿着一根竹子做成的钓竿,雪白的浮子漂落在河面上,和河面上的树叶,野杨梅树的果子夹杂在一起,小鱼在水草间穿梭,却狡猾而胆怯,并不轻易上钩,等待半天,我们的水桶里只有几尾手指般细长的白叉鱼。我们却不失望,就在河阶旁的空地上升起火烤烤,随着焦味的出现,插在细竹竿上的小鱼“吱吱”冒着香气,这鲜味和家里的多少有些不同,带着些自由和野味,令我们怦然心动。河阶下藏着宝藏,没在水里的几级河阶,爬满了青壳螺蛳,我们只需用手去捋,那肥大的,带着触角的小生物就一把把地落进我们的水桶,够我们吃上一日两日。还有河蚌,躲在河阶下的淤泥里,用脚踩,踩到一个滑溜溜的东西,摸上来,十有八九是一个有着灰褐色花纹的河蚌,这也是我们的战利品。河阶旁青草掩映的洞里,可以钓到螃蟹和黄鳝,调皮的男孩子捣毁了那些巢穴,剩下被树枝捣得七零八落的洞口,像一个个睁大的眼睛,使河边多了些荒凉和寂寞之气。
河阶是江南的经典作品。在水墨画里,它的出场总伴随着一些婉约美好的江南女子。一头稠密的黑发,映照在水波里,她们安静地聚在河阶上洗衣,梳发,此景和我那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村庄,相距甚远罢。在我的村庄,暮色里男人女人挤在河阶上,说着一个村子里流行的玩笑话。男人中会水的褪下沾满泥土的外裤,从河阶上鱼贯而下,他们游到河流的开阔处,摆着奇形怪状的泳姿,想吸引河边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孩子们举着木板,像一群扑棱着翅膀的小鸭子,黑黝黝的小脑袋在水面上沉浮。女人们推推搡搡,相互泼水嬉闹。最开放的当属那些老年妇女,借着夜色敞开上衣在搓洗自己空麻袋一样的身体,她们多像这暮色中的小河,用自己的乳汁哺育和喂养了一个村庄。
小屋
小屋低矮,坐北朝南,北面有一小窗,用油纸糊着,落满岁月斑驳的印迹。窗下安着一口小水缸,一个灶台。一堆柴火靠在灶口,随时可以拿来生火、烧水、煮饭,人间烟火,原来说的就是这小小的灶台。一张小方桌,几条矮凳,一个碗橱,是屋子里所有的家当。童年的日子,大多是在这简陋的小屋里度过,我和我的堂兄妹们,挤在祖父祖母的小屋里,为争抢一块臭豆腐,上演激烈的筷子大战。饭后,祖母把装满蕃茄、黄瓜的脸盆端到桌子上,看我们挑肥拣瘦,推推搡搡,慈爱的脸上露出笑容。大概老人家都喜欢热闹,自己的人生快到了尾声,看着韭菜般一茬茬大起来的孙儿们,心里并没有半点落寞和孤独。父辈们是忙碌的,难得有空到小屋坐坐,只有我们这些小猴子簇拥在老人们左右,帮祖母剥豆瓣,听她讲村庄里的故事,父辈们小时候的事,那些陈年旧事,在祖母的记忆里,就像昨天一样清晰。
白日里,小屋日光黯淡。青砖铺的地面上留着纵横交错的泥缝,一株谷子或草芽探出一点绿,这是江南的诗意,一株植物可以在屋子里、墙角下生长,甚至开花结果,人们并不冒犯它们,视它们的存在为当然。屋角里结着厚厚的蜘蛛网,有时蜘蛛抱着细丝自由自在地荡秋千,有时不知爬到何处潇洒去了,蛛网上几只小虫左冲右撞,却没有一个能突围。要是蜘蛛从此没有回来,那可怜的小虫最后就会被风干了,挂在蛛网上。祖母看到,总是会拿扫帚把它们掸掉,她把这叫“长脚灰尘”。墙角摆着几个瓮,一律灰褐色,圆滚滚,里面装着盐齑菜、雪菜、灰鸭蛋,最里面的角落里,有一个臭卤瓮,专门做臭豆腐的,新鲜的豆腐早上放进去,到晌午就可以在灶上蒸熟,揭开锅来,有一股淡淡的香,吃到嘴里,肥肥的滑滑的。祖父特别宝贝他的臭卤瓮,隔些时间要加一些新的苋菜茎干,让它腐化,那浓郁的臭味并不令人讨厌,反而滋生出一些香气来。一只老猫窝在灶头,睁着一双大而寡淡的眼睛,无比慵懒和悠闲,在我们吃饭时,它会围着我们讨食,婴孩般的声音总令人不忍拒绝。我们扔些菜叶给它,暂时平息了它的叫声。它并不满足,有时趁我们不在跳上桌子,掀开桌上的纱罩,留下梅花般的脚印。祖母发现后,把老猫赶到门外面壁思过,它却趁着主人不注意又溜回来了,祖母又赶,它又溜回来,如是者三,祖母的火气已消,不再追究了。想来这老猫十分聪明,懂得人类的处世哲学,才能在灶口的小窝里安居乐命多年。
夜晚,小屋亮起橘色的光。这是温暖而醉人的一点光亮,一根长长的电线从梁上垂下来,一个玻璃小灯泡,这就是光亮之源,灯绳上落满苍蝇,风吹动这些“黑暗之子”,让它们跌落到地上,任我们玩弄和宰割。苍蝇是很好的鱼饵,我们收到瓶里钓鱼用。我们齐齐地围坐在灯下,读书,写字,偶尔也对着小飞蛾出神,因为我们发现那些小虫子,对灯光有着别样的热情,一下一下,用自己的身体撞击灯泡,直到被灼热的灯光烫成焦炭或者化作一缕轻烟。这些傻傻的小生命,其诚感人,其情动人,它们是在火焰上飞舞的精灵罢。我们就这样对着小飞蛾出神,不知什么时候,夜风轻轻敲响小屋的木门,睡意一阵阵袭来,我们在父母下班回家的声响中迷迷糊糊走出小屋,外面,夜色澄静,星光闪烁。
棉布
祖母坐在古老的纺车前纺纱,她的对襟衣裳永远用的是质地柔软的棉布。她唱着古老的谣曲,和着纺车的调子,雪白的棉布一寸寸地长出来,变成匹,变成卷,变成春天的夹衫和罩衫。那是我对棉布最初的认识,在江南一个李家埭的村庄,在一排灰暗的青砖瓦房,我和祖母在廊檐下,祖母纺纱,我安静地坐在一旁的脚桶里,过自己的家家。天空澄净,偶尔有云彩飘过,有飞鸟飞过,日光移动,月光走动,轻盈的棉布在村庄里舞动。
丝绸是江南的贵族女儿,温暖、柔软的棉布,是平民公主。她们从棉花变成纱纺作布,最后染成色彩或素净或斑斓的棉布,经历了万水千山。祖母爱深蓝色的棉布,低调、安静,像她不善言辞的性格。在村庄里,她是任劳任怨的妇人,一生也没有过多的欲求,一件深蓝色对襟棉布罩衫,是她能想象的所有美丽。棉布有着洁净的气息,它压在箱底,也有淡淡的芳香绽放。我寻找到妈妈出嫁时的棉布小袄,玫红、湖蓝,鹅黄的色彩,可以想见年轻的光洁和可爱,那几件棉布小袄,尺寸出奇地小,别看妈妈现在粗粗大大,原来从前妈妈也曾苗条而美丽啊。我爱棉布,爱她的贴身舒适,爱她的吸汗,爱她自然的褶皱,爱她细碎的小花。确切地说,我迷恋碎花棉布,白底上落满各种小花,紫色的熏衣草,粉红的牡丹,黄色的郁金香,还有说不出名字的各种星星点点的小花,她们让棉布拥有了女孩子的美,单纯,热烈,娇柔,洁净,像一个秘密花园,吸引着春天的访客。我找街上的裁缝用棉布做吊带裙,一条一条,乐此不疲,那简单的式样,让素净更加素净,优雅更加优雅。穿在身上,多么富有诗情画意。
在村庄里,老人们悄悄收藏了上好的棉布,又叫老布。是他们老了走了的时候小辈们披麻戴孝用的。祖母的橱里藏着满满一捆。晴天,她把棉布搬到太阳底下晒,阳光在洁白的棉布上飞舞,祖母一脸从容,我惊讶着乡村一个平凡的老妇,对人生看得如此透彻而淡然,时光老去,青春不在,生命即将像一株老树般枯朽,她摊开棉布,仔细地抚平上面的折痕,拍掉尘土,不允许棉布上落下一个细微的污点,她期待着人生最后一次的完美。当有一天离开尘世,她要这份洁白,就像她朴素的、洁白的一生。那些棉布晒了又晒,祖母的手臂也越来越衰弱,她要花许多的力气来搬棉布,有时,她会停下来,向远方眺望一会,间或发出一声叹息,她看见村庄里熟悉的一草一木,看见春天,看见繁花,她闻着棉布上温暖的太阳的香,流露出对村庄深深的眷恋。
我的衣柜里鲜有飘逸的丝绸和雪纺,它们过于高贵和奢华,总让我感到不自在。我喜欢搜罗各色棉布裙,它们匹配着我的娃娃脸和吴越方言,那松松垮垮的褶皱,匹配着我自由而散漫的生活。我向往,我热爱这自然、清新的棉布。这藏在乡间的平民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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