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皖东公公 于 2011-3-12 16:33 编辑
【原】 春月 ·习作 (4、5)
4·江淮之间的春月持续月余,眨眼即夏。驼爷的蜜月方兴未艾,如火如荼。小两口捉鳖,卖鳖,货银两讫进饭店,酒足饭饱把家还,红火的日子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乐的驼爷醉死梦生,神魂颠倒。
远远看去,村庄上空殷红一片。足有老婆洗涮的那只木盆样的夕阳,咧嘴露笑,正依依不舍地蹲在他家房顶上,恭候着俩口子的到来。早上迎着朝阳出,晚上披着彩霞归,这一出一归已发生了质和量的变化,他有了家室,不再孤身只影。
离开饭店,俩口子一前一后,丈长的身影在屁股后缓缓移动。乡间的羊肠,草青,花香,绿水,蓝天,人晕乎,悠哉游哉。割资本主义尾巴年代,是不许农民脱离生产专职捕捉捞外快的,驼爷例外;干部的酒桌上需要老鳖这道菜。公社的大广播若有灵,此时,再广它一曲,播上一段黄梅小调《夫妻双双把家还》,比灌了蜂蜜、喝了壮阳酒都滋补。遮阳擦汗的那块粗布大方巾斜搭肩头,肥大的裤叉笼罩着他三分之二光膊的枯槁躯干。驼爷高一脚低一脚,不时地嘟囔着:哼,董永算个鸟,雇工一个,啥手艺不会,靠老婆帮忙,长相、个头能当饭,能填饱肚子?他有绝活,能养活老婆,享自由。你董永能讨到比自己小一半年龄的老婆吗?他觉着《天仙配》唱的不是董永,是他驼爷,是他身上发生的事儿。这戏莫非是街上识字人写的?不像,那帮街滑子猪一样,能高抬他?嗨,酒多尽瞎想,董永活在清朝、民国,跟他驼爷搭不上茬,但他笃信,《天仙配》就是唱他跟山菊的。
“菊啊,跟我没吃亏吧……”
“命说不好,说不上是亏是福。”……驼爷还想说什么,被山菊打断了。
“嗯,没亏就中。”山菊话里隐匿着什么,还想说什么,驼爷没那个耐性侯着,搭上就扯,一扯就不着调:“告诉你哦,我这个受过伤哩……”山菊没搭话。跟驼丈夫几月,身子一点没反应,她认准自个儿命苦。女人不会生养在农村是遭笑话的。村里已经有人嚼舌头,说小驼子老婆是公鸡,不会下蛋。男人天生高贵。前夫在世,她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是煮鸡蛋慰劳丈夫。婆婆说吃啥补啥,男人流出的是衍种造后的骨髓,伤元气。嫁了驼丈夫也一直坚持每天煮蛋的规矩,生怕伤了男人元气。她做梦都想抱上儿子。
与其说驼爷珍爱老婆,倒不如说是畸形般地“护食”。山菊每次茅房,驼爷都按着时间默算,拖延一会都出去瞟瞟,恨不得挖下一只眼珠装在老婆的大腿上,随时掌握行情。当初,若有“GPS”卫星定位仪出售,他一定在老婆大腿根处捆上一只。他不希望老婆的温情、床上的激情,肉呼呼、软绵绵的身子让他以外的男人分享。
那帮龟日的笑人穷恨人富,说山菊鲜花插在牛粪上。牛粪还有发热之时呢!山菊是二月二龙抬头嫁他的。这日子可不是一般人想挑就能挑得到的。是山菊婆婆跟他商议的。她婆婆说这日子能让他后代永世抬头,家业兴旺。若山菊给他生个小驼子,就中了龙抬头的吉日。“呸!吃屎嘴,儿子怎会驼呢!”他想自抽一个耳光,又怕吓着山菊,便狠狠地啐了一口痰……
驼爷有数。把儿受过伤,自己不能尽兴,也苦了山菊,简直威风扫地,丢尽脸面,枉做一回男人。每次下饭店,他总在盘中翻出鸭颈子、猪骨头,边酌边啃,说骨头下酒,鸭胸脯、鸡大腿,瘦肉尽往她碗里夹。用生活上的体贴弥补床上的欠缺。山菊也学会了喝酒。有她陪酌,他酒量渐增,中晚两餐俩口子得一葫芦酒,整整二斤半。酒喝多能忘事,能忘记烦恼和不悦。
野外,骄阳灼人。山菊顶着丈夫的粗布方巾,坐在塘埂上,屁股火烧火燎。野外没人,夫妻俩还怕羞么。她要他脱了裤头下水,上岸能穿上干衣服。驼爷不肯:“老鳖咬人,咬着了不松口,毒着呢!”
想到当年被鳖咬的情形,像打脾寒,浑身震颤,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三十年前,驼爷刚学捉鳖。荷月的一天随师父外出。一个泥团抛下去,塘边杂草丛里泛起一串串大小不等的水泡儿。“快捉,那儿有鳖。”师父指着水面,兴奋地叫着。小驼子脱下裤头,猫腰趟水,贼样的姿势,悄悄逼近师傅手指的方位,伸手去捉:“乖乖,一大家子,好多呢!”小驼子大声嚷着。“他妈的,小声点,鳖灵性着呢!”师傅在埂头上训斥着。
“哎呦,妈呀,不得了了……”像踩着了地雷,他猛地从水中跃起,水獭猫的速度,没了命地朝埂上蹿。叫声撕心裂肺,响彻四野……
“驴样的,嚎什么嚎!早被你吓跑了……”师傅继续骂着。不对,徒儿叫声惨烈,不像往常。啊!徒儿裤裆挂着一只肥硕的老鳖……师父也没见过这场面,慌了手脚,乱了方寸,伸手去拽,又缩了回来:“快,快学驴叫啊……驼儿,驴叫啊……”师傅急得直跺脚。捉了一生鳖,从未被鳖咬过那地方。师父的师父曾说过,鳖咬人越咬越紧,不轻易松口,唯有学驴叫。一物降一物,老鳖怕驴声。
“师,师父,我,我不会叫啊,救我呀……”惨叫声掏心撕肺,他蹦跳着,唏嘘着,嚎叫着……
那鳖悬在裤裆处直晃悠,鸡鸡被鳖头吞进了大半,钢刀似的尖爪儿乱抓,乱舞,血肉模糊。伸手硬拽,会折断徒儿命根子。
“师父,祖……祖宗,救救我啊……”小驼子语无伦次地哀求着。“唵唵唵……”粗犷嘹亮的驴叫声响起。师父半蹲着身子,狂犬吠日一般,仰面朝天,声嘶力竭,没命地嚎叫……
附近干活的男人撂下扁担、锹锄,向这边奔来。女人杵着锄把儿远远地瞅热闹。
师父这招果真灵验,鳖听得叫驴叫,终于松口,紧缩着脖子,掉落下地。“乖乖,有五六斤哩!”师父掐紧鳖壳,满心欢喜地掂量着。小驼子捂着下体,呻吟着,鲜血映红了指缝……
“小驼子蛋坏了……”“不是坏了,是没了,给鳖吞了……”塘埂上七嘴八舌,一阵哄笑。
师父说,兜了鳖窝,母鳖会报复的。那次过后,小驼子下水从不敢光身。从此,驼爷再不让人骂“坏蛋”,哪怕骂他的祖宗八代。
时至今日驼爷都搞不明白,那次老鳖放了他,是“驴叫”的结果,还是他乱蹦乱叫的作用。
5·人比动物高明,灵性。若肢体交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足让对方心知肚明,心旌摇荡,比语言沟通更直接,更情感,更激烈。文人说那叫“此处无声胜有声”。其他物种没那份灵性,望尘莫及,自愧佛如。更高明的是人比动物多了会说话,善表达功能。而这功能多半云遮雾帐,含糊其辞,死了爹娘都不会掏心窝子。说心里话被人薅住尾巴,贻笑大方。最好是拿别人的短痛或隐私抒怀、释放……。这是人嘴的主要功能与力量所在。
朝南的山墙,暖烘烘的。几头猪静静地躺在墙根下,鼾声此起彼伏。偶尔挣个屁,臭的人龇牙咧嘴,手当扇,左右扇风。猪吃饱了睡觉、晒阳肯长膘。它们选择的方位绝对好风水。
晒阳的越聚越多,女人端着矮凳三三两两上前凑热闹。闪着寒光的寸长钢针,磨刀似的,在头皮上不停地来回摩擦,在厚厚的鞋底两面穿针走线,针线走不动,上下板牙一使劲,针出线长,不大工夫,鞋底就纳了一半。长凳子上坐着男人。有的嘴角衔着烟卷,两袖合拢,微眯眼睛;有的帽檐压在眉下,露出小半张脸,看不清表情,不知是睡觉,还是醒着。说到刺激处,冷不丁地撩两句,语惊四座,带来一阵笑声;更有人手舞足蹈,唾沫星子四溅唱主角。点到“戏眼”精彩处,哗然一片。话题越扯越多,越扯越远。来这儿晒阳,纳鞋底,消遣是假,听故事,挠心撩骚是真。不到午饭时辰,山墙下的议论和笑声绝不会消散。
驼爷自然是墙根下排遣的中心。也只有驼爷的事鲜活,够得上水准,能掀起波澜,经久不衰。
“驼子拆山墙,叔公公跟山菊拢家啦……”也不说叔公公跟驼爷拢家,偏说叔公公跟山菊拢家。不同用心的人,撂出嘴的话咸淡都孑然不同。
“李铁梅跟她奶奶就说过,不拆墙是一家,拆了墙更一家。”
“两家合并,三人怎相称?叔公公还是叔公公么?”……
“神烦大了吧,这事还算稀奇么?”……
“那晚,叔公公往西头房钻……”帽檐压着眉的“半张脸”是小队长。他终于憋不住了。
“西头是山菊房吧?……”“半张脸”未说完,又一个接着插话。
“我什么都没说,什么没看见啊!”“半张脸”赶紧洗刷身子,不再言语。这纯属是非,而且能出人命的是非。这牵涉到山菊跟叔公公的名身,事关驼爷帽子的颜色,张扬出去,小驼子会砸黑砖头的,叔公公也会剥了他的皮。
村里很多刺激、挠心事,他们不去炒,偏拿小驼子开涮。小队长老婆深夜出巡,大队长老婆当场捉奸,还狡辩说探讨、交流“斗私批修”心得。“放猪屁!”大队长老婆嚎叫着:深夜“斗私”,草垛下“批修”,真够辛苦的,要不要老娘煮一盆鸡蛋送来补补啊!村西头的二混混“谭四指”,婶侄偷情寻刺激。搂着婶妈乱啃乱咬,一手插进她裤裆乱摸乱抓,说是体验生活。你“谭四指”是演员?婶妈是作家?裤裆也是体验、采风地方?说挠痒痒还差不多。叔子恼怒,剁了他的一根手指头,说让他好好体验。
拆墙,拢家,给村里人拾了口惠。说是凶多吉少,喜忧搀半:不知是驼爷的忧,叔公公的喜,还是……
真是池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这些人真大惊小怪。六十年代初,东西德瓦匠修葺了“柏林墙”, 德国一劈两半。若干年后,说不定那堵墙又会被推倒,两国合一。瓦匠就是在不间断地修葺和不间断地毁坏中找到活儿的。
山菊的婆婆走的很匆忙,在抬往公社卫生所的路上断气的。乡亲们说是急性绞肠痧。
婆婆走的那年,是山菊嫁给驼爷当年的暮秋。叔公公又过上了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只身孤影的日子。
初冬。晨雾缭绕,炊烟袅袅,旋到半空,分不清哪是烟,哪是雾。空寂的田野静的瘆人。
隔壁的那只大公鸡又扑打着翅膀,费力地跳上草垛,伸长颈脖就“喔”个不停。是炫耀浑身的锦绣,还是招引母鸡?不打鸣,人家没把你当哑巴,真逞能。生产队催工的哨子,每家每户的小喇叭比它准时。驼爷讨厌这家伙。五大三粗,凶猛好斗,母鸡怕它,人都怕它:手里的食物它敢抢,孩子的小鸡鸡也敢啄。去夏,这畜生竟把他当成孩子,伸着脖子,张大翅膀,老鹰抓兔似的跟着驼爷后头撵,吓得他一头钻进村口的池塘里。叔公公说猪能宰,鸡不能杀。没有它领导,一群母鸡难管理,鸡窝不安定,笼子就缺了当家人。这下倒好,比鸡窝大得多的几间屋归他这只公鸡独自领导,看这家当的……
驼爷拾块泥渣正要扔向草垛,叔公公蹲在门口,端着小脸盆大的钢精锅,埋头吃早饭哩。男人没了女人,碗都不想洗,锅作碗,直接端锅吃了。驼爷不忍心叔公公这般生活。
山菊娘家没有亲人,父母就她一株独苗。父亲走的第二年,母亲也离世。生活所迫,她带孝出嫁。有事没人商议计较,一切都让公婆当家,丈夫作主。嫁鸡随鸡。她无多少奢求,丈夫不打骂,婆家把她当人看就心满意足。农村女人纵有浑身能耐,也出息不了哪去,生儿育女,服侍公婆,陪伴丈夫是天职。唯一遗憾的是自己不能生养。那天,驼丈夫说她叔公公一人可怜,提出拆去山墙拢一家,洗涮烧煮有个照应。拢家会招来后患,她不想这样,可丈夫非要这样。她找了叔公公,话未说完就满口答应。并雷厉风行,当晚叔公公一人就拆去了那堵墙。
叔公公身体好,牯牛样身板,地里活他承担。驼丈夫捕捉,早出晚归,山菊负责家务。一家三口责任明确,和睦相处。叔公公和驼丈夫把山菊当作掌上明珠。虽说日子不算富裕,但心情舒畅,没忧愁。
山菊想开了,也不像以前那么胆小腼腆。人嘴封不住,外面人随他怎么说,只要家里祥和,自己开心就好。
冬季,一日两餐酒。天未黑就早早关门熄灯。这年冬,外面人说什么,他们全不在乎,说什么都是猜想、假设,在乎这些,这日子就没法过……
又是一个春天。驼爷背起篾篓,哼着小调,春风满面。山菊怀孕了。那些不吃人食的东西糟践说她肚里的孩子不是他的,不是他的,能是谁的?谁敢打赌当年娶妻,当年就能生子?他笃信,山菊开怀迟。别人的话也不能全不信。想到这,他倒希望山菊肚里怀的是个小驼子。黄天饿不死手艺人,只要有手艺,就有饭吃,有衣穿,有老婆睡……
后记:我不是作家,没有那瓢水能绘声绘色地述清那些事,更没有技巧精心取舍,画龙点睛——缺乏身临其境的那种生活感受。是年轻时的记忆。乡亲们怎么说,我怎么写。东鳞西爪,遍体鳞伤,不尽人意……
那年深秋,孩子出世。男孩。男孩随母长。既不像驼丈夫,又不像叔公公。于是,人们又议论开了……
作于 2011·3·10· 续完 待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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