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皖东公公 于 2011-4-14 19:38 编辑
【原】 奶奶的长头孙
父亲得子迟。
我降生前的那一刻,奶奶魂不守舍,一直跟着大夫的屁股转,形影不离。好像她的一个屁就滚落下一块金砖,随时被奶奶捡到似的。
一声啼哭,我家整个大院都轰动了:胯下是个“麻雀子”,带“茶壶嘴儿”的……奶奶有了长头孙。奶奶变了声调的报喜声,街坊四邻无不知晓。
“金砖值几文钱,能买到茶壶嘴儿吗!……”奶奶弯曲着小手指,模仿着茶壶嘴儿的样逢人便夸。
说来也怪,那几年街上出生的孩子大多女孩,我出生那年,四邻好几家都生了女孩。我降生前,奶奶能不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吗!
我爷爷弟兄五个,都群居在一个大大的四合院里。爷爷老大,其他四个亲堂爷爷家都是孙女。每个亲堂姐的出生,奶奶总是唉声叹气,爷爷眼珠子固定了似的,捧着紫砂茶壶“叽溜叽溜”地吸个不停。我的到来,无疑给全家,不,给我的整个家族带来了光明和希望:香火续承人诞生了。
挨不上父母疼爱,奶奶的爱就富足有余。伤风感冒流鼻涕,父母用手帕揩,奶奶不许,她用舌头舔。说孩子面皮嫩,布擦伤皮肤;拉屎也都用碎布头擦,报纸或香烟纸硬,戳屁股……
奶奶抱着我每天从街北头串到街南头,抱累了,手酸了,就坐在自家门前看热闹。将我两腿摞开,不时地“嘘嘘”着,尿了也不会弄湿裤子。其实,奶奶迎街而坐,有意拃开我两腿,多半是在赶集或下集回家的过往人面前,炫耀她孙子“茶壶嘴”的。
不断的“嘘嘘”声,没有尿也能挤出几滴,想憋都憋不住。我尿了,奶奶总是双手捧着尿,像在水龙头上洗手那般。奶奶说童子尿金贵呢!
大院里有了“茶壶嘴”,笑声渐多,更爽朗、开怀。爷爷捧着紫砂茶壶,嘴衔着茶壶嘴,听不到吸茶水的“叽溜”声响,眼睛总盯在我的“茶壶嘴”上,笑嘻嘻地,一言不发。除了早饭,中晚两餐,大院里的几家人都围在一起喝酒,聊天。女人不上桌,夹点菜坐在矮凳上。自从有了我,奶奶一改旧规,跟男人一样上桌喝酒了,而且还专挑香案前的首席坐,我站在奶奶的腿上。奶奶喝一口酒,就拿起筷子蘸点酒放在我嘴唇边,我不觉着那味儿的苦和辣——奶奶给的都是可口,甘甜的。
吃饭时奶奶不“嘘嘘”,可有尿也憋不住。细细的、弯狐状的一泡尿常常不声不响地从“茶壶嘴”喷出,撒得满桌都是。全家人哈哈大笑起来,那串串笑声倒吓着了我。奶奶一边“嗷嗷”地哄着,一边道:童子尿好,好哦!
也许是奶奶“广而告之”的效应,也许是对门土中医信口开河,童子尿真的金贵起来。那年,街上两个生产队为水纷争,好几个壮汉被打伤。农村人斗殴从不打脸,脸出血难看,惹人同情,即使被打方无理,也占了几分理。打斗场面静谧,恐怖,双方咬牙切齿,拳头飞舞,直朝对方肋下袭去,根本没有影视剧上那片“嘿哈”的厮杀声 和腾云驾雾般的血腥场景。
艺术塑造源于生活。我不知道现在影视剧里的打斗场面,是不是源于生活。总之,如今的打斗双方,个个都是“少林寺”,人人成了“霍元甲”。
被打伤的那几人都捂着肋骨上门求奶奶,要喝童子尿。奶奶很大方,端起我的两只小胯子就“嘘嘘”起来。那段时日,奶奶的“嘘嘘”声更加频繁了。我的尿一滴没白流,都被那几条壮汉当酒喝,作茶饮了。他们也没白喝,每次都带来鸡蛋或糖果等慰劳品。奶奶说,莫客气,治伤如救火,孩子尿撒也撒了,不值钱。直到我上了小学,喝我尿的那几个汉子见了我还客客气气,主动跟我打招呼呢!
一天深夜,屋外静的出奇,蛐蛐的鸣声都停止了。房梁“吱呀”一声爆响,房倒屋塌般恐怖,父母从熟睡中惊醒,惊恐万状,父亲掌灯巡视一圈,一切如初。房那头,奶奶睡得正沉,没听到那声巨响。
第二天噩耗传来,奶奶走了。
奶奶走的那年,我六岁。她身穿一套簇新的,只有过年才见到她穿的那套新衣和新鞋,四肢并拢,静静地躺在两条长凳支起的门板上,草纸盖住了满头银发,盖住了那张慈祥的脸庞……
我弯下腰,草纸下奶奶的眼是睁着的,我笃定她没死,跟我开玩笑呢!
入殓那天,全家人放声大哭,我也哭了。
奶奶听不到我的哭声,再不会“嗷嗷”地哄我,我再也尝不到奶奶筷头上的酒,再也听不到她那温柔、动听的“嘘嘘”声……
奶奶真的走了。
她撇下了她的长头孙,撇下了四合院里所有的亲情,悄悄地走了。她走的那么坦然,那么无情…… 作于 2011·4·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