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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徽州往事系列之古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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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15 15:54 | 显示全部楼层
16.歙砚

  
  一个古城与一块石头有关。石头叫做歙砚。就是今天,我尚不清晰,是石头成就了古城,还是古城成就了石头。它们相伴相依着走过了1200多年……
   ——题记  
  
  先经钢钎凿打出一个长长的口径三四厘米的炮眼,装上炸药,牵上导索,一根火柴点燃了,哧哧地发着声响。完成最后的沉寂之后,一声沉闷的巨响,山体微微颤动一下,石沫扬起尘烟,一切又归于沉寂。拣石工开始了手工操作。依旧叮叮当当,依旧抡起重锤在一块块刚刚脱离山体的石头上敲打。只是人不走近,很难发现这样的劳作场面。大山的深度和厚度,包容了这一切。似乎,这样的敲击更适合在秘密中进行。
  发生在砚石采集场的故事,远远不是我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凭借不多的经历和经历带来的想象能够完成的。当然,当一块块石头变得不再庞大和沉重的时候,便会顺着连接山脚粗加工作坊的索道一路滑溜下来。这里有机械,切石机、打磨砂盘,依着一块石头应当具备的天然造型,人为地去了棱角,切成更薄的石片,一辆小货拉了,运抵古城3000多家砚雕作坊。作坊的工艺师们,拿起一块石头,翻来复去地掂量,一枝毛笔沾些墨汁,勾勒出一副山水画作,拟或一个人物造型来。再经数十把精制的小铲刀轮翻地挖、剃、磨、切、搓、润,最后定型,一方砚石也就离诞生不远了。
  歙砚的产生是和钎凿斧劈分不开的。一方精美的砚石所走过的每一步都不能有丝毫的错误。而人是容易犯错误的。不犯错误的是心底对美的审视和把握能力。也就是说,我们看到的每一方砚石,它有可能不止这么美。也可以说,一块粗糙的石头在工艺师精确的打磨下,焕发了新的生命。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一方砚石又何尝不是如此。
  歙县是祖国大地上年份久远却保存完好的四大古城之一。始皇帝统一六国的时候,就有了歙县。当时的歙县包括现在的休宁、屯溪、太平等地。就是现在闻名遐迩的黄山,也在歙县的县域范围之内。一个历史悠久、文风昌盛的古城,必定会对文化的传播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歙砚的产生怕是这种责任的一部分吧。翻开一本厚厚的《歙县志》,可以找到这种传承。
  歙砚起源于唐代,距今已有1200多年的历史。宋代唐积《歙州砚谱》记载: “婺源砚。在唐开元中,猎人叶氏逐兽长城里,见叠石如城垒状,莹洁可爱,因携以归,刊粗成砚,温润大过端溪。后数世,叶氏诸孙持以与令,令爱之,访得匠手斵为砚,由是山下始传。至南唐,元宗精意翰墨,歙守又献砚,并荐砚工李少微,围主嘉之,擢为砚官,令石工周全师之,尔后匠者增益颇多。”
  这段话大抵可以译成:“歙砚起于婺源的龙尾砚石。在唐开元年间(713-742),有一个姓叶的猎人为追猎物来到一个叫长城里的地方,看到这里的石头层层相叠、如城墙状,莹润可爱。 就拿了回来,稍做打磨,温润无比。后来,叶姓后人把这石头献给了县太爷,县太爷特别喜欢,就找了匠人制成了一方砚石,从此后,多人仿效,歙砚在当地流传开来。到了南唐,皇帝老儿翰墨情浓,歙太守就开始投其所好,向上献砚,得到主子的褒奖后,又提任一个叫李少微的砚工当了砚官,所有的石匠全部拜他为师,学习制砚技巧,此后,歙县的制砚匠人水平得到了大副度提升。”
  婺源在整个歙砚的产生和发展中起到的作用不言而喻。那是怎样的一方砚坑呀!每天又要往外采代多少石料呢?想起来都不会是一个很小的数目。一支歙砚雕刻大军,一间小小窄窄的街巷里,从清晨到傍晚,无时无刻不在制造着能够给他们带来丰厚利润的砚台,时间跨度竟有千年之长。一块块朴拙的石头经过他们的手,变成了一座古城的代言人,散步在世界的个个角落,发扬着徽文化的博大精深。山有尽而人无穷,愚公移山,究竟山空。到现在,婺源砚石坑已经走到了枯竭的边缘。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无穷的生力军还在不断的壮大之中。如何破解僧多粥少的局面,成了一个让古城人绞尽脑汁去思想的难题。于是,新的砚坑出炉了。歙县大谷运——一个在地理位置上与婺源龙尾砚石坑血肉相连的山脊——发现了一个大砚坑。其石质地滑润、乌黑。手触之,如少女肌肤。地质学者冠之以“乌玉”确不为过。这一大好消息经当地的媒体报导后,曾在一个古城产生了不小的影响。现已过花甲之年的砚雕大师方见尘,端详石料片刻后,立即挥笔构图,喜形于色。歙砚找到了新的发展方向。
  想到了一个故事。一个有关歙砚的故事。具体的年代和主人公的名字记不太清楚了。但这不妨碍故事的完整性。大意是,一位砚工爱上了砚雕师的女儿。提亲的时候,砚雕师一言不发,指着一块刚刚采下山的砚石,丢下一铲,走进了内房。砚工知道,这是未来的泰山在考量自己的手艺。便决定好好显显身手,早日抱得美人归。可一细看砚石,他就傻了眼。其石不但不平整,还形同楔形,若按一般操作之法,当是废石一块,根本成不了一方砚台。砚工一屁股坐地上,一坐就是好半天,茶饭不思,一脸愁容。砚雕师的女儿见了,便宽慰道,物本朴拙,非汝之功可补。只须按物而为,循形而定,可矣。砚工大悟,立即手持铲凿动作起来。三日后,一方砚石摆在了砚雕师的眼前。应该说,这是一方极朴素的砚台,砚工只在宽绰处凿了半个眼,像一个尚未挣脱群山遮掩的太阳,用以研墨。其他部位,依照石料模样,粗粗勾画出了群山模样。一件绝世佳作,不是用手去雕琢的,用的是心,是灵感。砚雕师捋须大笑。他的乘龙快婿很快成了那个时代砚雕界执牛耳之人。
  可惜的是,故事可以留传,那方故事中的砚石却不知去了何方。
  歙砚是不缺少震憾的,只要你轻轻走进它的内心就能感受得到。我曾在一家歙砚收藏馆里见过一方嘉靖年间的歙砚。说是歙砚倒不如说成一块石头更为准确。因为,这块长方形石头没有经历砚工的任何雕琢,古朴得让人不知道如何去评说什么,如果没有附着在上面的文字记载的话。砚石上书:“赠龙江砚遂铭之曰:婺山之精,练水之英,是磨是琢,厮巧乃成;不扣尔声,不规尔形,惟方惟默,载清载宁;投赠君子,左右文明。嘉靖乙已朔埜子识。”
  激起我心中荡漾的是“不扣尔声,不规尔形”这8个字。一切顺其自然,一切按造物主的原貌不加修饰。
  很难相信,200多年前的一方砚石能够带给我如此久长的震憾。可它却真正做到了。让我震憾的不是石头本身,而是古人附着在石头上的一种境界。
  
   江伟民2011年12月10日七川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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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徽墨  

  
  李煜这些日子来,夜不能寐。公元975年丢了江山的打击,任谁都不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恢复。身处汴京囚室,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创作。这几天他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本想做词,提了好几回笔,又作罢了。砚台里的墨汁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它们也想不朽。它们知道,眼前这个40岁左右的中年人,可能由于自己的性情温良当不了一个好皇帝,可一定是个好书家,好词人,好画师。
  李煜在想念一样东西了。那样东西就是徽墨。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李煜在努力地回忆着。李廷珪有多少日子没有来了?这么长的时间,徽墨早已用光了。他什么时候能来呢?李煜辗转着派出了信使。信使很快将李后主的意思传达给了李廷珪。这可让一代徽墨宗师犯了难。
  要知道,公元974年12月,金陵攻陷后,李煜一下子就成了降王。要是这时候给李煜献墨,那可是要犯杀身大祸的,弄不好还要牵涉九族的亲朋好友。信使一直在等待着复命。故主之命,违之则不忠。不违,能逃当朝峻法。该怎么办呢?一天,两天,三天……这时,墨坊对面飘来的阵阵芝麻香味给李廷珪送来了点子。信使带着李廷珪献给后主的徽墨复命去了。久候不至的李煜一见到信使的面,当即命道:研墨。可惜这“墨”不能研。一打开竟是状若徽墨的糕点——徽墨酥。至此,李煜明白了李廷珪的苦心。自己尽了忠,也缓解了李煜的徽墨情结。
  三年后的公元978年,因了一首《虞美人》,李煜被宋太宗赐死。徽墨和与徽墨有关的徽墨酥攀上了一个南唐后主,都因了李煜的才名,而名噪一时,名传千秋,一直传到了今天。
  历史记载着徽墨的发展史,也记载了南唐后主在徽墨发展上的推动作用。唐末,一个姓奚名超的墨工来到歙州,见歙地多松,新安江水质又好,遂留此重操旧业。其子廷珪,虚心求教、潜心揣摩当地墨工技艺,改进了捣烟、和胶之法,所造之墨被人誉为“拈来轻、嗅来馨、磨来清”,“丰肌腻理、光泽如漆”,并受到了李煜的赏识,召奚廷珪为墨务官,赐“国姓”,因此奚廷珪又称李廷珪。从此李墨名满天下,有“黄金易得,李墨难求”之说。李廷珪也被后人奉为古今墨家之宗师。
  宋代统治者重视文治,全国各地书院林立,科举考试制度进一步得到完善,印刷术突飞猛进,出现了一个文化高潮。尤其是宋室南渡后,徽州的制墨业获得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达官显贵、名门旺族聚集江南,首先推动了经济的发展;文人墨客的南下,又促成了文化教育的发展;每年临安的科举考试更直接拓展了徽墨的市场。这时的徽州地区,制墨业已步入“家传户习”的繁荣普及阶段,仅官府每年就要向朝廷进贡“大龙凤墨千斤”,而要满足文人墨客、莘莘学子的用墨则要逾万。到了宣和三年(1121)改歙州为徽州时,“徽墨”之名便正式诞生并迅速风靡南宋都城临安,“徽墨”也成了墨的代名词,代代相传,延续至今。
  历史已经远去。徽墨留给现代人记忆是一个叫“胡开文”的人。因为这个名字,我们还可以在一条不经意的徽州古巷里游走时跃入眼球。歙县南门与歙县中学相连的一条小街巷就有一个专门制墨的工厂——歙县老胡开文墨厂。现在,工厂内还有百十号工人,每天在与一块块墨泥打交道,他们选择了与一个品牌在一起坚守。歙县还有一些能工巧匠从墨厂出来后,又开了自己的工厂,闯下了自己的名号。现代制墨大师项德胜的徽墨作品《七弦琴》获得中国国际徽商大会徽墨作品获得金奖,同时被中国工艺美术馆永久收藏,其弟项胜利成了立体人物墨模雕刻第一人。
  一块墨的制作要经过捶打、上模、定型、削搓、描金等多道工序。任何一种机械化流水线作业,都是十分磨人的。而徽墨这种“师传徒”单个教授的方式,也让一种技艺的传承变得不再稳定。再加上更为便捷的书写工具的产生,电脑时代的到来,徽墨作为文房四宝中的一员,变得可有可无起来。于是,一种适应市场需要的观赏墨产生了。《黄山十八景》、《清明上河图》、《岁寒三友》、《百佛图》等制作精美、流光溢彩的收藏墨应运而生。徽墨的功能不在只是研磨书写,带给收藏者更多的是一种历练、品味和修养。
  
   江伟民2011年12月10日七川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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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老街

  
  一条江河沿着小镇绕了个圈,像古戏台上女人的裙带,柔软靓丽。筑坝蓄水的时候,河水满了,浸了小镇的腰脐,小镇向后山上挪了挪。原本黛瓦青砖处成了鱼儿游嬉的乐土,成了一只只乌篷船停泊的渡口。小镇叫深渡。 
  听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西递宏村的几间老房子,老房子里的几根大屋柱,大屋柱上镶嵌的几幅老对子,俺深渡也有。但随即又会长叹一声, “可惜呀,不是叫水浸了就是被破了四旧了。”总之,现在是没有了。在他们心中惟一剩下的家什就是一条可以与任何徽州古村寨媲美的老街了。  
  老街就像翘在水面上的一条尾巴,窄窄长长的。铺着青石板,三人并行,就会把老街塞满。老街两旁的房子算是老旧了,夹杂在这些陈旧的房子中,间或有几处新建的高楼。高楼的主人没有承袭血脉中守旧的嗜好,在墙体上贴上了五颜六色的钢砖,老街也就如一上了年纪的女人,在脸卜涂了一小块胭脂。那些坚持本色未加粉饰的墙体早已泛起墨绿的斑痕。裸露的青砖随处可见,见证着岁月的沧桑,见证着老街的古朴。  
  小镇老街的两旁都是店面,八成都是外乡人租赁下来经营的衣店。店铺外竹杆子交错着伸出来,像一只只招揽客人的热情的手。即便一个人走,稍不留神,脸也会时常碰到那一件件随风飘舞的衣袖和裙摆。房子的主人们似乎厌倦了祖上凭着两张嘴皮子讨要生活的方式,不愿再抛头露脸了,躲在屋里头数着租金过着安逸的日子。那些十三四岁往外一丢的少年人,一个个牵着骡马驮着货物,踏看清冷的石板,从老街一步步走向埠头的嗒嗒声,已经消失在老街的尽头,已经不能唤回曾经的辉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徽商成了一个历史名词,成了让后世子孙仰羡着的饭后谈资。  
  老街是避暑的好去处,因着其幽深窄长,一天到晚难泻阳光而清凉宜人。再加上两旁的巷道四通八达,在炎热的夏日里,—并成了土空调的重要零部什。因了一个凉宇,吸引了许多人往里挤着。既然挤着也比外头凉爽,任谁都会去凑这个热闹的。或许这也是老街至今繁华的原因吧。  
  凑热闹的有两种人,—种是搭船来小镇购换季衣物的乡里人。另一种却是大有来头的,从那张蓄着毛耸耸的胡子而年岁并不大的装饰上,就知道他们骨子里的艺术细胞了。大抵捧着画夹,在老街的任一巷弄里找个地方,旁若无人地调摆着油彩,在一块洁白的画布上涂抹,拟或拿了相机,捕捉着在他们看来稍纵即逝的景致。  
  2004年,老街来了一个故人。故人的名字叫汪观清,歙县坑口人氏,多年前就移居上海,是个画牛的画家,名字响了沪杭。那一年他就七十多岁了,一头白发在老街的巷弄里移走的时候,引起了我对一条熟视无睹的老街的凝视。
  汪先生是带着一个让古镇在纸上复活的想法来的。他想用他的笔,画一张旧深渡的全貌图。这次他带来了拟就的古镇草图,召集了一个小镇上的老人求证。他的到来,让老人们异常兴奋,各自努力地从记忆中搜索着曾经的记忆,用一口纯正的家乡话帮助这位老画家在记忆中复活。一个窗户、一个柜子、一块青砖都不再放过。
  老街真的复活了。只是复活在上海世博会的城市足迹馆里。2010年的夏天,我有幸参观了世博会,见到了汪先生画就的60米长卷《梦里徽州——新安江风情图》。此时年届八旬的汪观清一说起这次创作,依旧心潮澎湃:古镇深渡在数十年前因为新安江水电站的建设而淹掉了,那个镇实在太好了,如果在的话,没有镇能与她相比。
  现在,先生用他的一枝笔,把老街“捞”出了水面。 
  我在此后的行走中,还见识过保存完好的屯溪老街。一块现人立就的牌坊镶嵌着黄澍老先生题写的“老街”二字。屯溪老街上百年老字号就有不少,加上雕琢精美的一方方歙砚、一锭锭徽墨,作为镇店之宝一幅幅名家字画,琳琅满目的湖笔宣纸,一个文房四宝齐刷刷地提升了老街的品位——这里是个书香四溢的所在。
  “新安江水碧悠悠,两岸人家散若舟。几夜屯溪桥下梦,断肠春色似扬州。”如果你能感觉,那块磨蹭掉了棱角的红褐石板上,依旧存有郁达夫林语堂的体温。只是郁留下了著名的《屯溪夜泊》,好让今人回味,林却似乎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一条老街也就无来由地与亲近她的骚人墨客有了缘分。
  前不久的一个冬夜,我曾偕同友人在间或亮着几家灯火的休宁老街上走过一回。从状元广场南行数百米,拾级而下,老街就呈现眼前了。一进老街,也就把一个喧嚣丢在了身后。繁华和宁静有时只有一步之遥。
  街不甚宽,中间是下水道,米许长、尽余宽清一色拱石铺就。体现的是一个泄洪功能。拱石是休宁老街不同于任何老街的地方。因了一个三江源头,时时会生发洪水,没有足够的排量,是不能保证两旁的砖木平房数百年不受侵扰的。
  这是一条让人心安的老街。尘世的繁杂,在这里褪尽了颜色,现代文明的侵入只有偶尔的几辆摩托车和电瓶车。这里几乎没有行人。刺骨的寒冷和一个黑夜让老街安宁了下来。几声清脆的声响,从一两个依旧敞开大门的店铺中溢出,那是主人在准备明天的生意。
  休宁老街一头连着一卒古城,一头连着横江。无庸置疑,这里是又一个包袱雨伞们别妻离子外出讨要生活的出口。我的幻象在昏黄的灯火下,清晰再现了当年的景致。那依稀可闻的道别声,橹浆声,在静卧的拱石上和流淌的横江里,远去,远去……
  繁华落尽,终究归于宁静。万事如此,老街亦然。
  
   江伟民于2011年12月24日,七川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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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祠堂
   今人对祖宗,无形中都会产生一种顶礼膜拜的念想。祠堂的存在,为这一念想添加了实物的附着。逢年过节,冬至春分的,由着族人公推的领袖人物,也就是族长,只稍稍咳嗽一声,众人便心照不宣地奉着三牲,齐刷刷往祠堂涌来。自然得清一色的男人才有权利踏进祠堂的大门。一个个做庄严肃穆状,不敢稍有造次。祖宗的画像前的案桌上排列三牲,然后焚香烧纸,族长头一个手持三炷香,众人依次跟着,行三拜九叩大礼。礼成之后,往往留下族里的精英们议事,商榷着今年的得失来年的生产乃至一个族群的发展。
  祠堂就是一个供奉祖宗牌位,供族人祭祀、议事的地方。议事功能像极了现在的会议室,自不必多费笔墨。说到祭祀,却自然少不了规矩。祥林嫂只是因为一个寡妇身份,竟然动不得祭品和器具,非得把辛苦挣来的钱捐买了一条门槛,才求得心安。鲁迅的一篇小说已经较为详尽地描绘了一个家族祭祀所呈现的排场了。在宗法制度森严的日子里,现实生活中远比这样的描绘更加阴深和恐怖。很难想象,这些阴深和恐怖竟是一个祠堂带来的。
  祠堂是一个姓氏的标志,也是一个村落的标志。村子可大可小,祠堂也可大可小。一些外出经商,攒了钱送回家来,供给子孙上了学堂,一两个出息的后人挣下了功名,成“学而优则仕”之辈后,他们一族的祠堂在建造上就会特别讲究,择日开工,择时上梁,择期竣工。最不济的,也要压了方圆数十里地共同生活着的他姓族人才是。祠堂在一定时候成了功名、地位、财富的代名词。
  一个徽州,所有的祠堂大抵分为三进,头一进为议事区,第二进为会客区,第三进为祭祀区。从功能划分上来看,议事区自然要大上一些,起码得容纳得下一族人。凡逢族人大事,诸如红白喜事,断案说理一类的,这里就像过年一样热闹。就是现在,众亲友来得多了,一些保存完好的祠堂依旧承载着摆桌设席的功用。会客区显然小得多,一八仙桌,两太师桥,族长及来客中的长者威严地坐着,说一些恭维或谦逊的话,两张古铜色的老脸时而相对着笑成三月桃花。两边设些板凳,一为宾,一为主,大抵作恭听状,一言不发地对等坐着,直至长者们起身作揖时,方才随着起身抱拳。之后,或进餐或离去,得让交谈后的时辰说了算。若赶上饭点,主人多少要客气一番。要是主人觉得人逢喜事精神爽了,就算没赶上饭点,也必定留下来客,宾主尽欢,千杯散尽。祭祀区地处祠堂最后进,自然是个隐避性较好的所在,面积略小于议事区,却比会客区大上不少。正堂板壁列成阶梯状,上面供奉着一小块写有姓名年代的木条。这些木条就是祖宗牌位。一个家族传代得越快,牌位也就越多。可生儿育女的,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常常一个家族中差别大的有三代,甚至更多。这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现象:一个幼童指着拄着拐杖的老者痛骂,而所有的族人都不会去制止。原因是这小儿是老者的叔公……他在教育晚辈哩。
  我在一个祠堂里呆过整整一年时间。那时候,祠堂已经成为了一间小学,容纳了一个村子的50多名学生。那是个叫灵山的古村落,叔叔在那个村子里教书,顺便捎上了我。由于离家较远,晚上就睡在祠堂里。大大的天井,粗粗的梁柱,平滑的石板,阴深的院落,空旷产生的恐惧,这是一个祠堂落在一个少年眼里的全部家什。小学毕业后,我就再没有去过读过书的祠堂。后来听说,祠堂成了危房推倒重建了小学。
  2009年5月,我去过婺源江湾,游历过“萧江宗祠”。徽州江姓有济阳江和萧江之分。萧江始祖就是萧何。说到萧何,光俚语俗句就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萧何月下追韩信”等,可见当是个大人物。萧何是汉高祖刘邦的丞相,他曾单骑数百里连夜为刘邦追回带兵打仗“多多益善”的韩信,使其成就了大将军,而又因其欲谋反而设计擒之,维护了汉王朝的稳定。
  萧江宗祠虽说是现代建筑,整个结构却严格依据徽派味道,前后三进,屋柱横梁都是极粗壮的木料构件,牌匾题款尽数名家风流,那气势真有大家风范。牌位也是今人设奉的,那些名字我不认识,但应该都是萧何后人了。
  江湾是个美丽的地方。在微微细雨笼罩下,一座山村显得宁静安详。这时,只需由思想在和风细雨中去感受那份端庄,那份宁静,那份甜美便可。要不是沿街村道上摆着的小吃点的主人的此起彼落的几声吆喝,提醒着身处闹市,我真的仿佛已经入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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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古刹
 
  名山多古刹。古刹藏名山。
  在我的感觉中,越是少了村庄炊烟,人迹稀无的大山深处,越多存在着古庙宇古庵堂。和尚也好,尼姑也罢,选择了一盏青灯,一只木鱼,双手合掌,口中喋喋地一辈子不食人间烟火,也就没打算和俗人交流。一个遍布祟山峻岭、古木参天的徽州,为古刹的留存提供了可能。几个行人,手拄木杖,毫无心思地寻古探幽中,说不定就能在一处奇绝的山巅上,透过密密匝匝的枝桠和云蒸霞蔚的迷雾,搜索到那似有还无的古刹身影。
  稍有名气的古刹是藏不住身子的。我不知道,一个人要到一种什么程度才能心念俱灰,抛却尘世所有牵挂,去了一头清丝,遁入空门之内。所有的文学作品、电影电视剧中虽有诸多描绘,以我之见,也仅只是说了个九牛一毛而已。空门中,名落深山中有之,深仇大恨者有之,情断心死者有之,一心礼佛者亦有之。除了最后一种因了信仰之外,诸多种种,其实只是选择了逃避。这是一种无法面对不敢面对生活残酷者的选择。这样的选择谈不上有多少高洁和诚意。但无论如何,正是有了这一逃避,庙宇庵堂也就存在了。
  历史上的某一天,一位后生在一个村庄里突然消失。父母和族人满地寻找,却终不可得。后生独自在一条长满蒿草的小道上游走。他在逃避,逃避世态的炎凉。他心仪的在水一方的佳人最终没有兑现承诺,或者说经不住礼教的威压,嫁给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踏上征程的时候,他什么都在想,也什么都想不周全,更准确的说法是,这时的他只是一片空白。荆棘撕破了衣摆,劳累消瘦了容颜,他倒下了。一个好心人的救援,或者只是一场雨的滋润,后生重新站了起来。他用一双手,在自己倒下的地方盖起了一座茅庐。为了生计,他一样日出而做,日落而息。逢上雨雪天气,必定拿出一两本书籍来吟读。这是我想象中的庙宇的最初模样。后来,后生因了自己的学识,不断地为周边的村民指点迷径,后生攒下了名头,也就受到了他人的尊敬和资助,茅庐砌成了砖木房子,盖上了瓦片。后生长成壮年,变成老者的日子里,庙宇也随着他的年龄的增长不断壮大。也许某一天,一位父母为了感恩,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是不想让他们的儿子因饥饿而死亡,他们送来了众多儿子中的一个,原来的后生现在的住持也就有了衣钵……在时光的催促下,庙宇摇身成了古刹……立在古刹内的菩萨和它们的建造者传承者一样享受着香火……袅袅升腾的烟尘,一飘就是百年千年。
  年代的车轮让我们的视线无法企及,可以逾越的只能是思想。我见到的最久远的庙宇,应该说成庵堂,也仅200多年历史。1989年中学毕业后的暑假,一个学生时代最为轻松的日子里,我和同学来到了歙县宰相故里雄村。那时候,雄村人还没有认识到,曹文埴曹振镛这对父子宰相还能为一个村落带来什么。我们是慕名而来的。村人指着江对岸的一个并不雄伟甚至窄小的房子说,那就是了。
  作为庵堂,其结构自然与普通民房不一样。目力所及的庵堂正面,漆成了红黄颜色,与我所认可的庙宇古刹极像。由于少了舟楫,也就不能近距离观瞻,只能望江兴叹一回作罢。那时尚处一个不求甚救的年纪。离开了,也就不再有遗憾。但多少心中有了个未解的结。20年之后,徽杭高速从江面掠过,附带着加了挂桥,方便两岸往来,我也就有了走进庵堂的机缘。只是这时,已经不再是庵堂,而是庙宇了。沉寂了200余年后,庵堂来了一方挂单和尚在此住脚,接受香火。只是当地人还一口一个“尼姑庵”地叫着不肯改口。当然不容篡改的还有历史
  我见过和尚,只是没有交流。和尚长得肥肥胖胖,满面红光的,一副十分滋润的模样,多少与想象中的高僧样板相去甚远。和尚的到来,让曾经的破败的庵堂焕发了生气。拾级而上,庵堂内香烟缭绕,四墙字画满壁,正堂中间一尊菩萨,案上一个大香炉,插满了香火。许是刚走的一拔信男信女奉上的。还有一只功德袋,接受馈赠;一块功德碑,记载着馈赠者的名姓。庵堂正在扩建,功德碑是为扩建准备的。
  该是解结的时候了。村人的繁杂叙述可以简单地概括成以下文字。曹文埴(1735~1798)是乾隆二十五年(1760 年)传胪(二甲第一名进士),进京为官后,其子曹振镛年方5岁,生性聪慧却极顽劣。曹文埴为官后,曾在家乡建造了一座学堂——竹山书院——供子侄读书。可曹振镛到了该读书的时候,依旧不思用功,其姐多方教诲,竟无丝毫作用。一天其姐复劝道:“汝不用心,将何以登堂入仕,承继父业?”曹振镛夸下海口:“他日我定为官,且胜吾父。”其姐有意激他:“你若为官,我当出家为尼。”曹振镛从此刻苦攻读,果然不负其姐所望,考取了进士,官至军机大臣,权倾朝野,留下“宰相朝朝有,代君三月无”的佳话。于是其姐坚守信诺,坚持出家。曹振镛苦劝无效,又怕她在千里之外孤苦伶仃,只得借当地俚语“隔河千里远”之意,在新安江对岸建了一座“慈光庵”供其修行。慈光庵与竹山书院隔江相望,仿佛一双凝视的眼睛,激励后人奋发勤学。雄村曹氏一族攒下的足以留传千古的名头,就这样与一座庵堂连在了一起。
  林黛玉的扮演者陈晓旭的出家和离世,给世人的冲击是相当大的。“花榭花飞飞满天,红绡香断有谁怜?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一首《葬花吟》如泣如诉,动人心胆。不知是陈晓旭把角色演进了生活,还是角色原本就存活在生活之中。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从此一个妙真的尼姑和长春一家叫百国兴隆寺的庵堂烙进了记忆。
  历史兴演了一出文化革命。徽州历史上的大多庙宇庵堂在一夜之间捣成一堆砖瓦。推倒的砖瓦又在一个个不眠之夜成了邻近村落的建筑材料。落在今人眼中的大抵只有一个遗址了。存在的已经受到了保护,部分失却的也在一列列复建规划之中。我在想,就算把一切都恢复成原有模样,还能还原数百年前来香火熏制的灰尘么?
  一天天的日子构成了历史历史没有断层。人类割裂了历史,人类也在不停地缝合历史。可再好的手术,也会留下疤痕。今人能做的,只是让疤痕不致太于显眼。仅此而已。
  
     江伟民写于2011年12月25日,七川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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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树皮屋

  至今还忘不了,一幢用树皮盖成的房子,歪歪斜斜地映入眼帘时的那分震颤。直到围着一个村庄走了一遭,那第一眼的震颤被众多的“同类”分享了之后,心中才算稍稍平静下来。震颤是因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平静是因为一个人能在很短的时空里就习以为常处变不惊了。
  那个村子叫田里。如果你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那么村子还有另一个名字“石屋坑”,相信你会有所耳闻。或者还可能如雷贯耳一阵子。是的,田里是行政村,石屋坑是田里的一个自然村,数十年前也叫生产队。一个红色旅游开展得十分红火的地方。
  田里村归属三江源头汪村镇。如果说,从休宁县城进入汪村镇的路还算平整,那么从镇政府再往田里的路却狭窄了不少。好多处水毁路面虽经修复,但去年那场五十年不遇的洪水留下的影子随处可见。石屋坑就在田里村的山后面,路不远,只需几个小弯就到了。
  和无数的皖南山村一样,一进村庄,首先看到的是几株百龄以上的水口树,为了打造红色旅游圣地,沿村街巷铺上了石板,无灰无尘,甚为舒适。一条溪流把个村庄劈为两半,靠着两三座石桥相连,村庄依旧完整。一幢古旧的砖瓦房上的红五星熠熠生辉,红色氛围顿时浓郁起来。石屋坑是革命老区,这里有皖浙赣省委旧址。这是这样一个小村落,在曾经的白色恐怖岁月里,革命先烈依托逼仄险要的山形地势,开展起了轰轰烈烈的革命斗争。让人更为钦敬的是,石屋坑的30多名群众为此遭到了敌人的疯狂迫害,其中7人丧生。而当时,这些村民们不但要为一家老小的生计奔波,为一个指挥部的领导人提供食粮,还要承担起诸如传递情报的革命工作。到了晚上,容纳他们消除疲乏的所在,就是那一间间树皮屋子。新中国成立后,随着生活的好转,许多树皮屋被拆除重建,现在留存下来的已经为数不多了。一个红色村落的树皮屋,留存的目的,不是为了瞻仰,而是为了记忆。
  我曾经无数次驻足凝视过眼前的这些树皮屋。大体结构也就四根立柱,四面墙壁由清一色杉树皮包裹,几根细条和铁钉固定;房顶“人”字架,一溜短木密集排放,罩出屋檐尺许左右,或石块,或瓦片,或茅草,把个房顶盖得严实,远远望去,像一个守山用的临时草棚。简陋,朴素,沧桑,甚至给人一种心疼的感觉……
  我也曾见过树皮屋这一群体中略显“豪华”的两层木架楼房。这样的房子,不但在体积上占了优势,建造时更独具匠心了不少。屋脚清石垫基,墙体四周围上檐脚石,防止雨水打湿烂了屋脚木料。檐脚石之上,附着杉皮,一块块按着建造者的需要围成严丝合缝模样。门框下一条高高的石门槛,即挡了雨水,又显现了主人尊贵的身份。有的树皮房子,大门两侧还摆放了两个雕琢精巧的门鼓。粗糙中透着精致,简陋中蕴藏富有。正当我琢磨的时候,屋子的门开了,走出了一位耄耋老太,提着一篮子衣服去浣洗。才知道这样的房子并没有成为空巢,而是一直有人生活着,打理着。我试着与老人搭讪,可惜的是她说的是一口纯正的地方方言,我只能在字里行间细细过滤之后,才能稍稍明白其中的意思。大抵是,老人的两个儿子都盖了新房子,都叫她去住,可她住不惯钢混结构的屋子,选择留了下来。老伴过世后,她更加不愿意走了,她要在这里陪着老伴度过余生。在她的引领下,我走进了树皮屋。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树皮屋。也正是这次的偶然走入,让我对树皮屋有了别样的感受。整间房子都用木头构成,虽然老旧,但落满尘烟的四周板壁,块块木板的长短和宽窄几乎一样。顺着木梯上得二楼,脚步所到处竟少有颤动,抬头间,屋顶还设了一层天花木板。这样的纯木房子,别说过去,就是现在,怕是也只有殷实人家才能盖得如此讲究吧。也正因了这间房子曾有的辉煌,才使得现在的主人选择了守护。守护着房子的曾经和现在,守护着自己被岁月打磨起皱的青春。
  出得屋子,自己硬生生地造出一个词来:朴外慧中。好一座“朴外慧中”的树皮屋。
  去年六月下旬,我曾去过溪口镇一个叫源头的村子。源头村海拔700多米,作为一个高山村落,两年前才修通了村道,可以通上小轿车和农用车。不料却被一场洪水冲垮了路基。有一周时间,村了里不通电,也打不了手机。我们扛着采访设备徒步十余公里,用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应该说,在这里,我见识了迄今为止保存最多也最完好的树皮屋。十余幢树屋沿溪而建,仿佛走进远古世界般让人惊奇。
  正像先人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样,源头村民巧妙地废物利用,把木材上的下脚料收集起来,建成了自己别具特色的家园。一场洪水,又让人类智慧在这些树皮建筑物上得到了验证:那些洪水的痕迹在一块块树皮墙壁上依稀可见,最深处已经齐腰,沿溪的房里处处是深达数十公分厚的淤泥,而那么看似弱不经风的树皮屋,除了一两间有些倾斜之外,大多安然无恙。
  在一个村子家家户户都在抗灾自救的现场,一间历经百年风雨的树皮屋的二楼窗户上,高擎着一面鲜艳的红旗,上面的镰刀斧头,在山风中飒飒作响。让每一个见证者心头一热,暖流自脚底升腾,瞬间充满力量。
  这力量来自旗帜,也来自一个古老徽州数百年来血脉相传的勇气和坚韧。

  2012年5月20日,伟民写于七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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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8 16:22 | 显示全部楼层

22.放 排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多少日子过去了,那首诗经里唱着的号子,一走进云深林密的山沟里,就能从潺潺的流水声中听到一丝影子。
  一些壮汉,短身打扮,腰间别了斧锯,行走在一座座大山深处,一阵接一一阵斫砍之后,这些分属于不同山头的圆木都以滑行的方式被赶到了同一个地方,像赶一群没有灵魂的牲口。山脚下的溪流边是它们的汇集地,也是它们起程的地方,至于要去哪儿,现在还是个未知数。进山的路,除了驴马和山里人的两只脚,再也盛不下别的东西,溪水成了这些圆木走出深山的唯一通道。
  之所以称这些树为圆木,是因为它们没有冠,没有根,也没有枝桠,修整得白白净净,圆乎乎的木头,不叫圆木又能叫什么呢。当然还可以叫木材。
  时间是有限制的,那得是一年里雨水最多的季节,最早要过四月,最迟不超六月。在四月和六月间,有一段梅雨季节,溪流变得不再温顺,不再潺潺,而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咆哮着奔向远方。那个远方是大海,每一滴水都渴望到达的地方。正是水流的渴望和动力,也使得圆木借力通向外界成了可能。
  有了绳索卯钉,在一双双黝黑粗糙的手和斧锤的帮助下,圆木被牢牢地捆在了一起,捆成了一个平面,一张“排”,熟谙水性的三四名壮汉,一人一根竹篙,顺着水流的方向,出发了。竹篙的作用仅仅在于避开行进中的暗礁,避开与山体相撞所带来的危险,好一阵乘风破浪之后,木排从山里的小溪流向了山外的河流。一进大河,木排就会解散,由船只分装着去往需要它们的地方。从小溪进大河,长则百余里、短则数十里的过程叫“放排”。壮汉们也就有另一个称谓:排工。
  自然,一个放排过程,远没有我在上述文字中叙述的那么简单。其中更多的是凶险,是搏命。排工若是不能很好地掌握着木排前进的方向,一块石头,一个浪头,一个弯道……这其间的任何一点疏落,都会引发排散人亡的惨剧。在放排的数个日出日落中,要经历多少危险,多少磨难,流淌多少汗水,是没有亲历的人们所难以想象的。让人敬畏的是,即使如此,排工这份职业在历史的漫漫长河中却从来没有因为少人干而停止过。生存往往要向死亡索要。而不屈于苦难命运摆布的徽州人,也是敢于向死亡索要更好生存的人群之一。
  这样的排工,在一个皖南山区的徽州,在一个个深深的大峡谷里都能找到他们或他们的后人。从他们的讲述中,那分从容,那分轻描,最能摧酸聆听者的鼻翼。
  在一个地方,能否成为排工自己说了不算,说了算是排工头。作为一次远行的领导者,他的一双眼睛像鹰隼,考量着一个村子前来应征的后生,在这双眼睛里头没有怜悯,每个后生都得依靠智慧和实力取胜。与死亡的数次交手,让排工头子的眼睛变得雪亮。被挑中的后生,一半是欣喜,一半是担忧。欣喜来自自己,估摸着完成任务后,会分到几十斤大米,能给家人带来一个月乃至更多日子的温饱;担忧是后生的双亲,他们就像一个赌徒,下注的是自己的骨肉。在排船过了几个险滩了无踪迹之后,他们心中的叮咛和嘱咐还在溪流边飘荡徘徊。
  大山养育了数万子民,却没有给他们带来富足的生活。或者说,大山自有大山的宝藏,更多的是人们还不能很好地利用这些宝藏。大山的宝藏就是连绵不断的大山和大山上的取之不竭的树木。大山里少地更少田。每一块土地都需要花费他们无尽的汗水去开垦去守护去播种。但是,换来的并不都是收成。除了收成,还有失望,怨恨和抗争……
  在徽州的大地上,歙县的街源十分有名。街源不是一个村庄的名字,而是一条源的名字。从歙县的街口镇一直往西,通向长陔乡,绵延数十公里。这里住着十万村民,都叫街源人。在这里,即使是黄芽小儿也能诵上几句描绘家乡的民谚:“街口进街源,只见青山不见田; 处处有佳境,神仙凡怪踏访前。”“脚踏一盆火,手捧苞芦馃,除了皇帝就是我。”没有田,就种不了水稻,也就没有米吃。大山只能种玉米、山芋。街源人的主食只能是苞芦馃、山芋干了。后来在一些驴友的文字里看到一些这样的文字:“从这些民谚中,可以看出,这里的人们喜欢吃苞芦馃,苞芦糊,并且玉米能耐饥,又是一种营养价值高微量元素多的半粗食粮,想必这里的人们生活得还是很惬意的。”这是一个以一已之想象得出的全然不符合当时情况的结论。我无意去责怪他们,因为他们没有一日三餐都进食玉米、山芋,也不知道现在城市小摊的苞芦馃不但油多,而且包了馅,味道特别香美,是与当时大山里什么都没有的纯玉米粉制成的“瞎馃”有着天壤之别,并且这种少米的景况一直持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才得以全面改善的事实。浪漫而美丽的民谚中涵集的艰辛血泪,不去细细体味,岂能全然了解?只是这些都是题外话了。
  艰难的生活,并没有摧毁人们对美好的向往。在他们表现出浪漫主义豪爽性格的同时,以一个血肉之躯向生活作着抗争。这样的结果,自然会在青山上多添几处被洪涛吞噬的年青的坟茔,但更多的是让大家看到了希望,一种抗争之后出现的曙光。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一条条通往深山的公路建成后,这一延席了百年千年之久的放排职业才真正划上了句号。
  不久前,安徽电视台来到休宁县三江源头做过一次节目,重演曾经的放排岁月。在主持人饱含深情的演绎中,我看到的只是一个类似的形式而已。没有惊涛,没有惜别,没有生死,就无法重现排工的真正人生。唯一感到欣慰的是,现在的人们还在以自己的方式纪念着这个并不久远的历史,或者场景。

  5月26日,伟民于七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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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8 16:25 | 显示全部楼层

  23.水房

  把房子盖在水上,即为水房。或者说,水房就是一艘造型奇特的船,一幢在水上漂移的房子。——题记

  新安江筑坝蓄水的时候,一个小村子的房屋都浸到了水中。原来房屋所在的地方长出了一幢房子,奶奶说那是水房。
  水房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是全然不知了。只是一觉醒来的时候,透过窗户玻璃,远远的看见了一幢木房子,一幢长在水里的木房子了。这会让人兴奋。兴奋这天外的来客。我的一个童年的兴趣有不少是来自水房的。看到水房子的那一刻,我会高兴得叫起来。用上一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绝不为过。接下来的时光,我会会看管我的奶奶争取到一点自由,在承诺了不玩水的前提下,来到江边,以一种审视的目光详尽地观察着这一不速之客。
  水房盖得讲究,清一色木板房,大抵两层,只是比起我家的房子来,在高度上要矮上不少,房顶也不盖瓦片,而用一种防漏性特别好的黑油布。“地基”由三层木头或竹子铺成,藤条铁链栓紧在一块的长方形,水房就盖在地基的中间部位。地基不牢,地动山摇。为了水房的平稳,“地基”在房子的四周伸出去好大一块空地。作为一个整体,即便不高不大的水房,在江面上也是个庞然大物了。
  水房在水面上能动能飘能走,功能像船,却实在是一间屋子。它有着一幢房屋所具备的所有功能。难炊,有厨房锅灶,最简易的也得备上一个柴炉;能睡,有房间,床铺,被褥。它又像个交易市场,水房上有储物间,能储存许多来自不同地域的我所没有见过的货物,也有一个村子所需要的石灰,水泥,砖头,木材。水屋靠岸的时候,所有的交易就开始了。从早上天不亮一直忙到太阳落山,第二天又继续,一直到货物清仓。如果遇上货物滞销,水屋也不会停留太多时间,它不会一根滕上吊死,安放在长方形“地基” 一条窄边上的几杆橹浆一摇,船主在另一边手持竹篙用力一撑,水屋便会缓慢地飘向别的村落,继续着新的交易。水屋有运不完的货物,也就有着交易不完的交易。一条新安江,我说不清有多少这样的水屋。说不定,这幢房子刚移走,另一幢房子就来了。
  水屋是一条江面上的风景,在我的童年时光中,那是一个别的世界向我所在的闭塞的小村子开启的与外界相通的渠道。有了水房,我的左邻右舍们可以买上新鲜图案的裙子和生产生活的必需品,还可以足不出户了解外面世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新鲜事。在水房的来来去去中,我逐渐长大,大到走进教室。与水房的邂逅被时间无情减员。可就在这一年的冬天,我截留一段一生中不时会想起的名字和故事。
  那是一个叫囡囡的女孩子,总是一身红衣服,像一团水面上滚动的火焰,又像春天里静静开放的映山红。囡囡是浙江淳安人,从她的口中知道了许多我所不知道的山外的天空。从交谈中知道,她比我大两岁,从出生到现在,就一直生活在水屋上。因为是女孩子,她的父亲不同意她上学。好在囡囡聪明,天南地北的跑多了,能说上几句乡音特浓的普通话,这让我们的交流没有丝毫障碍。囡囡一到,就要我讲学校里的故事,讲老师怎样上课,怎样惩罚调皮的学生……我在讲述的时候,她一直静静地听,可以年看出心中的那份渴盼。她也会告诉我哪个村子的哪个人是个结巴,却拼命要说话,非常逗人;哪个村子的姑娘哪天出了嫁,心中高兴却哭成泪人一个,实在是装模作样……我们也谈未来,谈长大了干什么。囡囡说,她爸说了,她长大了也没其他本事,还得撑水屋做生意。可家里的水屋要留给正在上学的弟弟,她得嫁个有水屋的人才行……最后她问,你们家有水屋吗?要有,我就嫁给你好了。说完,一阵大笑,白白的牙齿把个脸衬得更加黝黑了。长期在江面上漂泊,囡囡的皮肤很黑,但我一点不觉得难看。因为投缘,那个只有8岁的我,还真萌生了赶快盖间水屋把囡囡娶进家的念头。
  正因了囡囡这个朋友,数次的交往相熟之后,我成了水屋的座上宾。这是我第一次走上水房。囡囡家的水屋算不得豪华,甚至水屋的底层也是为搭载货物准备的。除了一些不怕水淋的砖头外,诸如石灰一类的货物都搁在水屋里。囡囡一家三口就睡在二层的阁楼上。我呆的时间不长,可就在不长的时间里,我感受到了水房一直在摇晃。囡囡说,靠岸的时间是最平稳的,要是在江面上行走时,晃得会更加厉害。我生长在江边,从小就坐船长大的,自然不会惧怕这种摇摆。但如果一天、一月、一年、十年都处在这样的摇摆之中,任谁都是十分难受的。囡囡说习惯了就好了。我离开的时候,囡囡说,她晚上就离开了,下次来的时候,再来看我。可我再也没等到囡囡的出现。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果不其然,一个月后我听到了囡囡落水死亡的消息。都怪囡囡爹心黑,把个水房的“地基”木材都拆了卖了,那水房还能稳吗?唉,真是的。多好的闺女呀,一阵风浪,说没就没了。说话的人一阵接一阵地叹着气。而我早已是泪流满面了。之后的日子,水房还经常来,我也依旧会透着玻璃远远地看,真盼着能在水房的木排上看到那朵红云的身影。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江浙一带把女儿都叫做囡囡。至今,我还不知道囡囡的真名。一幢水屋留下的记忆,让我足足酸楚了一个童年。
  水屋的消失大抵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那个时候,货轮出现了。货轮不是以单个的形式出现的,它用一根钢索牵引了十多艘、甚至数十艘大大小小吃水很深的货船。货船开足马力,明目达聪着黑烟,像喘着气的老牛一样,在江面上一字排开,排成一条长龙。货轮一次牵引的货物不知道是水房的多少倍。这一更加快捷低廉的运输方式取代了水房。取代不走的是曾经的童年曾经的记忆和穿着一袭红妆的囡囡。

  5月26日,伟民于七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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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神石  

  护佑一个村庄的可以是一片水口,也可以是其他别的物件。比如说石头。两块大大的竖立在村口的石头。只要能够罩上光环,成为村人的图腾,就可以。
  巨石是一个村庄的门户。进可攻,退可守。神石不在了,村庄依旧存在,村人依旧繁衍生息。是神石庇佑了一个村庄?还是它阻挠了村庄的发展?我说不清。这个村子叫灵山。地属皖歙小川乡。
  是为题记。

  村子的西口有两块小山似的大黑石,高高耸立在一条窄窄的仅供一人行走的石板路两侧。这是村子唯一通往外面世界的通道。大黑石犹如两樽神守护着村子。在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岁月中渐渐地被村人罩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成了庇护村子平安的神物。  
  村子已有两百多年历史了。清代中期,一个叫可慈的人举家迁徙在神石后群山环抱的山洼里安家。刚安定不久,就有强人前来掠劫。可慈公带领家人凭借神石占据了一个万夫莫开的地势之利,护住了家园。至后,大黑石就成了村人的神物。  
  灵山村是父亲的出生地,三个月大的父亲被山外的爷爷奶奶领养后,灵山就成了我儿时走亲访祖的去处。五年级的时候,又跟着叔叔在灵山上过一年学,进进出出必过巨石夹成的小道,可以说,我的一个童年,都受着巨石的影响和左右。一边心存敬畏,一边高度戒备。每过巨石,我都会把自己小心翼翼装扮起来,垂着双手,耸着肩,蜷缩着身子,骇怕手脚或是衣物碰上了,神明会降下罪来。平常嬉戏时,更是不敢稍有靠近。有时玩高兴了,无意间到了它的面前,便惴惴然悄声离去。  
  稍大一点后,我曾仔细端详过这两块被村人奉为神明的石头。黑石一里一外占据着路口,也使一条本算宽敞的村道在这里瞬间窄下去,像被掐了咽喉。黑石靠路一面平整而陡直,足足二丈高下,上半个身子罩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青苔。路外黑石齐腰处有一行凿印,入石不深却清晰可辨,见出黑石纹理细密坚硬,一般的凿子是奈何不了它的。而那个敢在它上面动邪念的小石匠早已疯了,成天拖着两滴长长的鼻涕,傻傻地对着人,对着鸡犬,对着空旷的际野狂笑。只是现在,他老了,头发、胡子——该白的地方都白了,疯劲也收敛了许多,他已经老得连对着人傻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石匠是和爷爷同辈的,算起来我要喊他五叔公。他胆大妄为凿神石的时候还是个未及弱冠的青年。在全村人敬畏的神石身上凿口子,的确是要些勇气的。不知什么事情触痛了他的神经,把愤怒发泄到庇护村人的黑石上。只听说,五叔公怒凿黑石的晚上,他未过门的相好死了,是自缢死的。她选择了一种极为简单的方式,从一根挂在梁上的绳子上走向了另一个世界。那个晚上,狗吠得厉害,有人从窗口看见一个头发散乱、衣着不整的女人疯了似的在村口的路上奔跑。入殓时,在放“口钱”(一种从古沿习至今的风俗,人死后,放入口中的铜钱)时,发现五婶婆嘴里有未嚼碎的生玉米粒。于是,便有人推测,她一定去了山上偷吃玉米,被守山人逮住了……可能受到了侮辱……一切只能是猜测,随着送殡的人流,把秘密埋进了土里。具体发生了什么,竟使一个女人走了绝路,却是谁也说不清的。五婶婆的死给村人蒙上了一层阴影的同时,也留下了一个无法破解的迷。  
  就在那天晚上,我的五叔公——小石匠径直拿了凿和锤来到了村西口,来到了神石前,咬着牙一锤一锤把愤怒洒在了神石上——  
  “小石匠的凿子刚一落下,神石就从凿口处流出了血。”一个唤作春娥婆的瞎眼老人绘声绘色地说道,“小石匠家里很穷,兄弟五个都打着光棍。他算幸运,总算说了个媳妇,谁知又死了。”我和小伙伴们都催促她说下去。“小石匠恨到了极点,全然不顾神石流血,只是一个劲地砸。说来也怪了,任凭他怎样用力,也只在石头表面留下一点凿印。神石可是神物啊,小石匠也是自不量力,这不,第二天,神石一降罪,小石匠不就疯了……” 
  一块不能护佑他的女人的石头,留着又有何用呢?我想象着五叔公在无法凿开神石,无法凿去村人的神物,无法让灾祸降到村人头上,更无法消除自己的忿恨后,两腿哆嗦颤栗着回家的情形。  五叔公的疯病是否与神石降罪有关,幼时的我却是深信不疑的。这样的故事传说,在脑子里贮存的结果,便加深了村人、我、我的小伙伴们对黑石的敬惧。  
  外出求学的头一年,灵山村里来了个戴眼镜的文化人,说是个地质专家。他来的结果就是发现了村后山脊里头有矿藏。于是村人立马开采——石头能卖钱,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呵。于是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矿石被挖了出来,又被村人肩挑背扛地运往山外的世界。人工搬运终究效率太低,村人就想着开一条马路。自然这样的提议遭到了年长者的反对。因为开路,势必要炸掉挡路的神石,这是说什么也不能容忍和答应的。村长是个三十出头的年青人,在顶住长辈们一轮又一轮“势与神石共存亡”的“轰炸”后炸开了路里面的那块神石……等我暑期回乡,只有路外边的黑石孤零零立着,它的兄弟或姐妹早已粉碎了身子,当了路基的石料。新建的马路可以并排开上两列卡车……铺路的人说,打炮眼的时候,断了两根钢钎,神石没有流血。  
  这次回乡,我再次来到黑石旁。这时的黑石一幅孤独迟暮的样子。尽管岁月并没有在它身上留下多少印痕——还是那样黑,那样光滑细密——我总觉得它的容颜仿佛一夜之间就憔悴了。少了谈心的伴儿,就是石头也会老的。 
  于是,我决定坐下来好好与它聊聊天,聊聊它的功绩,聊聊它曾经有过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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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梯田

  梯田之梯,表的是形状;梯田之田说的是用途。因此,可以把梯田说成是沿着山势挖垦出来的由下而上,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直冲山巅,可以种上水稻、油菜、玉米、山芋等农作物的田地。是为题记。

  如果不是拖着艰难的脚步负重爬高直达山顶,再以一览众山小的姿态去俯瞰那一丘丘灌满了水插上了秧苗的梯田,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升发出一个叫“惊叹”的词来的。
  惊叹。是的。我被眼前的景物俘获了。
  这个村子叫阳台。地属休宁县五城镇东南隅。也是省里的一个地质灾害点。一个村庄已经有一半村民迁徒到了离村庄15公里的小镇生活。但一直就有坚守者。这些坚守者在一年四季中的梅雨季节是睡不安心的,他们随时都要准备着撤离。他们的坚守为的是离一家人赖以生存的田地近些,或者说不忍心离开世代相传的这些梯田。
  说起梯田,我们喜欢把它于一个叫农业学大寨的时代等同起来。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山西昔阳县大寨公社大寨大队的社员们开山凿坡,修建梯田,粮食亩产增长了7倍,解决了生存难题。1964年2月10日《人民日报》刊新华社记者通讯报道《大寨之路》一文,大寨之名响彻大江南北。我在踏上阳台村的时候,也在有意无意间把这里的梯田归结到了“学习”之后的成果。须臾,便发觉自己的武断和浅陋了。
  村长是个年青人。可能正是缘于自己的年青,他叫上了年近七旬的原村支部书记。老书记的到来,说清了许多事情。或者说,说清了他所知道的许多事情。
  老支书的头一句话就是,梯田那有3、4百年了。是300年还是400年,他说不清。或者梯田的存在更久远一些,和一个有着600年历史的阳台村一样长也说不定。作为一个村子,一个不足千人的小村子,经史子集上并没有过多记载,也没有确切的文史资料用以佐证。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些梯田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了几十代了。在老支书的讲述中,阳台村没有出现过全村动员一把锄头一把柴刀肩上扛了腰间挂了修建梯田的记忆。记忆在远去的阳台村的先人的头脑里。记忆也随着先人的离去而永远成了一个谜。无法复制,无法还原,没有传承,唯一留下的是每一个到这里来的游人的想象。
  阳台村有两个姓,一为项姓,一为孙姓。和许多古徽州的原始村落一样,阳台村的谛造者也必有一支浩荡的长徒队伍。他们在项姓或孙姓的族人首领带领下,一直往荒无人烟的大山里钻。远离尘嚣,远离人迹,远离是非,找一个繁衍生息讨要生活去处成了当务之急。不知什么原因,或者是先人走累了,族长一声令下,一个队伍停了下来,支上几个毛草棚,半山腰中升起了炊烟……一个族群在一声声婴儿的啼哭声中不断壮大,当他们开垦的山地种植出来的粗粮已经不能满足一个种群生存时,先人们紧急召开族人大会,在一个个会议上,必定会有一两个颇有见识的族人提出了开山造田的想法。族群的发展,不能单靠玉米山芋,还要有大米。对,大米。已经好久好久没有闻到米饭的香味了。但那种诱人涎水的味道并没有在他们的记忆中消失过。只是苦于一个村庄所在的地方,除了大山,还是大山,一块平整一点的田地都没有,怎么能够屯积田水种上水稻呢。
  办法出来了。族长眼前一亮。族长用了三五个昼夜或更短一点时间,就大手一挥,为一个村庄的后续发展发出第一声开山造田的号令。他们选择的地块在村庄西侧两座大山夹出的山坞里。夹出的山坞长年水流不断,这是一丘田在种植庄稼时所需要的。一座山体在汗水和血水的交融下,变成了一块块白花花的土地。然后,依着山势,把山地整平,砌成田磅,耙好田埂,在来年的春天,洒上谷子。于是,阳台的梯田在几头黄牛的哞哞声中,变得清绿起来,茂盛出来。这是先人们洒种的头一季水稻,在一个收获的十月,满山布满了稻谷的香气。顿时一个村庄欢腾得比过年还热闹。
  那一年的春节,村庄飘满了米馃的味道。
  村庄更像村庄了。他们按人口按劳力按出工数分配着上苍的恩赐。但是收获的喜悦却是短暂的。因为村庄还在膨胀,人口还在激增。要填饱一个村人的肚皮,还需要更多的梯田。需要一个村庄流淌更多的汗水去换取……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老支书说,这些梯田有260亩,绝不是一两辈人凭着一双手可以完成的工程。老支书想说的是,就是现代文明的今天,人们也无法让播种机、收割机沿着一条陡峭的山道运上600多米海拔的高山梯田。阳台的后人沿着先人所走的路,在杂草丛生的荆棘中一点点延伸着梯田的模样。
  一个上午,我都在漫山的梯田里游走。我想看看那些数百年来一块块石头垒成的长满青苔的石磅和一条条毛竹劈成的引田水的水笕,更试图构画出它们的曾经和过往。累了,我和正在插秧的村人一般,一屁股坐在泛着泥土芬芳的田埂上;渴了,掬一捧山泉,清洌甘甜一下咽喉。恍惚间,耳边响起了开山凿石的号子。

  6月10日,七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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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8 16:28 | 显示全部楼层

26.峡 谷

  徽州地貌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说。这七字俗语,可以简单地理解成山多田少。山多则峡谷多。只要两座山就能夹出一个谷来。自然,这些山谷或峡谷并不能悉数为他人所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内涵不足底蕴不够。其中有了内涵和底蕴的有绩溪的鄣山大峡谷,休宁的徽州大峡谷,太平的翡翠谷,祁门的牯牛降……

  ——题记

  低落的地势,注定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都要具备它们的同类所没有的承受力。一座峡谷所带来的承受力。一场暴雨山体坍塌,洪水携裹着山石泥土以及企图阻挡它们的阻碍物一道咆哮而来的时候,所经之处,低洼成高地,高地变坑洞……一个昼夜,甚至几小时时间,就能让峡谷换了容颜。

  历史的长河中,这样的洪涛不知发生了多少回,峡谷的脸刻上了岁月的雕痕,在最后一场史无前例的自然运动中峡谷被定格成了下来,定格成了现在的模样:一湾清碧绕石而过,石斑鱼成群结队,游嬉期间,自得其乐。存留下来的石头达数吨数十吨重,自然的力量让它们一个挨着一个,锁链般坚实着根基,再也不受或再也很难因为外力的作用而改变。

  这个时候,峡谷就形成了。

  确切地说,峡谷自古就有,这个时候形成的峡谷,已经有了自己的底气,若能附加一些文人墨客冠以的文化,全能吸引着众多的寻古探幽者的到来。

  从寂寞走上喧闹,首先还得耐得住寂寞。一个早上或傍晚,前来探幽的第一个驴友,有目的无目的的,一脚踏进,并且被眼前的景物震撼的时候,就是峡谷走出深闺重返喧闹的时候。

  我就是在一个明晃晃的晴日,被眼前的奇峰巨石所震撼的。震撼我的是有着和谐之源之称的绩溪县鄣山大峡谷。去鄣山大峡谷,纯属偶然。时间是2009年的冬季。

  鄣山大峡谷又称伟人谷。这一称谓,缘于峡谷内的一块巨石像极了毛泽东晚年时期的头发后披的侧影。坐车进山,斜下一段林荫浓密的缓坡,入得谷来,一时豁然。沿着一条人工修缮的小石子路,沿溪探源,清溪侧流,巨石林立,大抵经岁月磨砺,少了棱角,浑身圆滑。前行不久,遂见一石,同行友人呼,真像,真像!站定一看,巨石两米上下,沿溪一面,口鼻眼发俱全,换了角度细看,不由惊叹起来。至此方知,造物者之神奇,真非语言可概。

  如果说,伟人像带来的是惊奇,那么百丈岩带来的就是惊叹了。一石冲天,直插云霄,号称百丈。具体的高度没有标明,也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此石发现后,当地曾申请吉尼斯记录。一块石头,真要因其高大,怕不能服众。从导游员语不停口的介绍中得知,石之巅处时常佛光闪现。许多游览者更是把这一奇观看作自己时来运转的标志。看来,多少会让一些人灰心了去。如果不是一定的气候条件,想一睹佛光风采,实是难得。我没能时来运转般见到佛光。自须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地宽慰一番。

  好在前面的风光依旧迷人。葫芦潭就是其中之一。一块埋藏在溪流底部的石头,硬生生冲出了一个葫芦模样,若是没有人工的雕琢,也算是奇事一件了。一汪清流从上口入潭,再从下口出潭,循规蹈矩了多少岁月,除了负载的石头,又有谁能给出个准确答案呢?

  自然,一个峡谷的奇异处甚多。有了三两外神妙,其实已经足够。再多了,人就会眼花了去。譬如障山大峡谷套入许多历史上的学者名流为其铺排,游览者一味听着讲解,却又无暇考证,真伪莫辨之下,不提也罢。

  如果说,鄣山大峡谷的历史已经追溯到了秦代以山为名的“鄣郡”,差点就“人猿相揖别”了,那么休宁县源芳乡的徽州大峡谷的“出土”年份只能算个新生儿。徽州大峡谷的存在岁月不会比同在一个徽州的鄣山大峡谷少去一星半点,这里的“新生儿”,是从为众人所认知的时间上论的。徽州大峡谷推出来的时间是在2012年的春天。我算是这里的头一筹游客。4月的一天,在景区主人的陪同下,见识了以瀑为长的徽州大峡谷。

  如果不是景区开发者沿溪修建了众多的栈道,索桥和石级的话,我们是没有办法进入的。峡谷纵深15里,山道时缓时陡,甚是累人。但越往深处高处,风光越为奇绝。最多的是瀑布。每每峰回路转处,便听得水声激荡,探视处,瀑流自空而降,雨帘挂前。让人称奇的地方有七彩瀑和飞天瀑。七彩瀑水流不大,入底处水花四溅,若遇强光照射,一道长约米许的袖珍彩虹突现眼前,十分美丽。到了此时,就是摁快门的手也会放轻不少,真怕一用力发出轻微声响,惊扰了眼前的尤物。

  飞天瀑是以气势傲人的。瀑长420米,从峡谷最高山峰口倾泻而下,像山体上挂了一条长长的白练,飞珠溅玉,气势磅礴。一个人瀑前一站,水花直扑脸面,亲切清凉。

  主人介绍,春节以来,已有各地不少游人前来观瀑。不用细究便知,前来的游人绝算不上多数。而这不算多数的游人是与峡谷奇绝的风光所不匹配的。徽州大峡谷犹如藏器于身的智者,在它蓄势的漫长岁月中,从来没有像战国时孟尝君的食客冯谖那般“扶铗而呼食无鱼”,而是选择了默默等待,等待着遇时而动的那一刻。我只想说,现在当是它“动”的时候了。

  万事万物在给我们带来神奇的同时,也会教授我们许多道理。历史是这样,自然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也是这样。

  6月12日,伟民于休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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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8 16:30 | 显示全部楼层

26.盆景

  许是受了龚自珍《病梅馆记》的影响,对待盆景的态度,一直有些“恶劣”。好好的枝条,旺盛的生气,深埋土层的根系,在一钵盆景的制造中,都会受到剪斧锯刀的戕害,而变得曲曲弯弯造型奇特模样,甚至型愈奇价愈高,人人趋之若鹜,争相效仿。年纪稍长,认识有了改变,方从龚文中领悟到当时的统治者一味捆住众人手脚,按照一种腐朽模式执政治国,龚借病梅以讽之。在这里,这些养眼的梅桩成了受迫害的志士,已经不再是盆景本身了。试想一下,若是它们没有被附着这样一种特定的政治意思,作为盆景,那一定也会让龚先生心生爱怜的。
  徽州山多奇桩名木亦多,恰巧为盆景的发展奠定了原材料的基础。从歙县到屯溪的215省道上,大的盆景基地就有数家,是个很好的见证。
  说到盆景,不得不说一个叫洪岭的村落。洪岭村地属歙县雄村乡新安江边上。说在江边,倒不如说处于一个四面环山的小盆地里更恰当些。车子由雄村沿江东下十余里,向右爬坡盘旋上顶再绕弯而下,便是洪岭。这是个隐秘的所在。高耸入云的山脉为这种隐秘填写了注脚。任你多少想象,也绝难猜测出来这里竟然会有一个村庄。前几年,山路没有通车的时候,人们进山出山就得沿着尺许陡峭山道徒步三五小时。自然还得当地村民做向导,辨识山陌纵横的岔口,否则绝难抵达。
  这几年洪岭的名头特别响,靠的全是盆景。当然人们听的更多的是洪岭的另一个名字:卖花渔村。全村人都姓洪,村庄四面为岭,故名洪岭;站在高处俯瞰整个村子像一条在大海中游走的鱼,又经卖花(盆景)为业,故名卖花渔村。
  那么,诺大一个徽州,何以独独这里的村民家家“病梅”为业“鬻梅”为生呢?说起来,万事万物其产生必定有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洪岭自然也不例外。村支书洪定勇就是村里的制桩(村人对伺弄盆景的别称)高手兼经纪人。在他的口中,可以了解到洪岭的曾经。
  唐代的时候,洪家先人就是皇宫里的花匠,天天伺候着紫禁城里的花草虫鱼,练得一手“欹之疏之曲之”的盆景制作本事。本来说,一个与花草打交道的人是不会与达官贵人有交往的。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只要你到了一定的能力吸引着别人另眼相看的时候,恰巧也是一种灾祸降临的时候。
  还是让我们来设想一下吧。这种设想建立在洪氏后人无法复原故事本真的时候。一个官职显赫的权贵看中一钵皇宫的盆景,欲得之而后快,于是托人传了洪家先人,施以小惠。此时洪家先人一身颤栗,不知所以。给,若是皇宫知道,自己免不了一死;不给,势必得罪权贵,随便让人揪了小辫一样小命不保,唯一的办法只能选择逃离。洪家先人虚以委蛇,稳住权贵,却在一个出宫办差的时候寻了机会举家潜逃。
  为了防止权贵报复,这个深藏在大山腹地的山谷成了先人的首选。先人把它取名叫洪岭村,后来又改成了卖花渔村。
  在一边耕作以求自饱的农耕时代,洪氏先人不时地显露一两手技艺,这让他们的后人称羡不已。先人也觉得一身所学不能失传,于是传授和制造盆景技艺成了一个村子的业余爱好和精神生活。这一传,历史愈千年。在盆景远没有成为一种产业能够养活一个村人的时候,洪岭人当作一种自娱自乐的消遣;而当盆景能够挣来一份家业和赢取荣光的时候,村人更是如鱼得水,一展祖传绝技。这从漫山遍野培植的桩苗上可以看到,从不足千人的村落竟然有着十几位省级盆景技艺大师的头衔上可以看到。这些大师里面,有古稀年纪的老人,也有弱冠之年的年青人。有了年青人的加盟,洪岭的盆景产业就不会后继无人;有了年青思想的加盟,这里的盆景买卖更是通过互联网走向了全国。要不然,一年数百万上千万的买卖不是那么好成的,“徽派盆景第一村”的名头不是那么好挣的。
  洪岭的盆景中梅桩占了一个重要比例,但却不是全部。罗汉松、三角枫,刺槐,以及许多叫不出名来的奇异花草、老桩老藤……只要能够入景,或稍微存在一点入景的特质,洪岭的大师们就能通过一双手一把剪子和漫长的时光来打造。
  一根桩苗入土,到取出制作盆景,少则十多年,多则五六十年。因此盆景制作的链条上,就有着“爷爷栽苗,孙子制桩”的说法。一代一代,代代相袭,只要断了其中一个环节,盆景,这一浓缩了天地精华大不盈尺的精灵,就会在一个清晨和黄昏断裂开来。
  一个芳香四溢的春天,我来到了这一埋藏在深山千年之久的隐秘村落。走在古朴幽静村道上,扑入眼帘的秀山、丽水,被一钵钵盆景错落有致地点缀渲染,如读一首首无字诗,凝望一幅幅立体画,步移景异,景随人迁,那种大自然与人工构筑出来的美丽,让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心身愉悦,沉思遐想。
  当我们都完全融进了眼前的山山水水之中,古朴典雅的村落之中,开着粉的红的绿的紫的繁花之中的那一刻,你已不再是你,我也不在是我。

  6月14日,伟民于休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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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8 16:31 | 显示全部楼层

27. 土地

  徽州是一片古老的土地。单从土地的性质上看,她与任何地方的土地不会存在任何本质的区别。唯一区别的是一个人对土地的感觉。
  ——题记

  一个人对一块地的依赖有多深?我常常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简洁地说,人类的最原始的生存物质来自一片又一片的土地。无论是黄的土,还是黑的土。在一双双勤劳双手的播种下,有了充足的阳光雨露,我们的先人欣喜发现,那些植物的种子不但可以填饱肚子,还能延续一个种族。于是,为了土地的争斗开始了。战争中有睚眦必报寸土必争毫不相让的惨烈,也有“千里家书为一墙,让他三尺又何妨”的豁达。但这样的争斗,从古至今,从来没有停歇过。而土地于我的感觉,是厚重,是睿智,是希望,是永恒……
  我的家乡在一个多山少地的皖南山区,新安江筑坝蓄水之后,留给生存在这里的人们的只有那些浮露水面之上的高耸的山峦。山头上多杂树多野草多石块。自然这也是土地,或者说土地所呈现出的另一种形式。于是一个足以写进历史史册的开山造地的浩大工程开始了。人类史上用“梯田”这两个字对土地做了注解。那是因为造出来的土地像一架被无限加长的“梯子”,而一条条狭长的土地成了“梯档”,一直绵延攀升到山巅之上。起初的时候,这样的梯田尚不足以种植庄稼,过于贫瘠的土地无法承受人们所赋予的希望。一支挑山队伍出现了,家家户户捣空了鸡窝、猪圈和厕所,那些被现代人称作有机肥的肥料,以一根根扁担近似弯曲的力量运到了梯田里。来年,地里的玉米、山芋还有为数不多的水稻,一个劲地比赛着青油,村庄看到了好收成。是的,那一年的确丰收了,土地给予了勤劳最好的回报,解决了一个村庄200多口人的生存难题。自然,这样的丰收还有着许多难以预料的事情。比如一场史无前列的大旱,或者深山老林中野猪野獾野兔的“人口夺粮”,都会让在望的丰收历经一次劫难。无论如何,人们只认定了一个道理,这是能活命的土地,这是一个村庄的希望,他们没有怨天尤人,他们能做的只是与一切敢于向他们挑战的万事万物抗争。人定胜天,与其说这是一个真理,但不如归结到一种理念。对土地的依赖和眷恋,让这种理念得到了升华。
  我的一个童年和青少年都没能摆脱与一块土地的联系。小的时候,大多的土地归生产队所有,父亲母亲按照队里的分配天天出工做工分,小孩子是不允许去的。但家家都有好几块自留地,上面种些辣椒、南瓜、羊角、青菜、芋头等作物,这些土地成了我的练习场所。一个农家的孩子,长大了也还要当农民,小时候不熟稔草刨、锄头的使用,那是绝会惹来他人耻笑的。我一次又一次地在一个三伏天里挥舞着农具锄头草,头上的太阳一刻不停地锄掉我体内的水分。汗水,成了一条溪流。我没有办法停下来,我得完成整块土地的翻整任务。到了明天,母亲会在这块土地上撒下种子,而这些种子会长出各式各样的幼苗,长成不同的食物,滋养一个家的食物。尽管我曾经鄙夷甚至厌恶过这样的劳作。就在那个时候,我闻到了土地的味道。新翻的泥土,氤氲着一股青青新新的外带一丝甜意的土地的味道。正是这种味道滋养了我的躯体和生命。我在第一次离开家乡远赴一座城市读书的时候,父母亲很认真地为我准备了我想都没想到的一件行李:一只灰灰的小袋子里装了家乡的一捧泥土。母亲说,带上就不会水土不服了。父亲说,闻一闻这包泥,就像回家一样了。忽然的,我曾经无数次生厌过的一块块土地,在这一刻,让我觉出了神圣。
  那包随我远离家乡的乡土我整整留了11年,从学校到工厂到成家到下岗到再次回归土地……那是一个下着雨丝的早晨,我一脸肃然,提着那只灰灰的小袋子回到了家中。家人知道我此时的心情已经坏到了极点,他们更加知道任何语言在此时的苍白和乏力。父亲却豁达地微微笑了起来。父亲说,手中有土,还担忧什么?来,我们一块下地去。父亲接过我手中的灰袋子,扛着锄头走在前头,我讷讷地跟着。现在想起来依旧有些不可思议,让我逐渐恢复底气的竟是十多年前父母双亲让我带在身边的一包泥土。那个时候,土地早已包干到户,我们家分到了5口人的土地,其中就有一份是我的。那是一块叫“龟壳”的土地,只有6分来地,地的中央一块大大黑黑圆圆溜溜的石头盘踞着,足足占了一小半,远远望去,不得不佩服这一地名的形象。父亲把袋中的泥土往龟背上一倒,说,我们整些土盖在石头上,说不定也能长上庄稼。
  是的,庄稼长起来了,那是一棵南瓜藤,开出了金黄色的小花,结了不少青青圆圆的南瓜,到了秋天,南瓜一个个浑身腊黄,脸盆般大的就有十几个。我尝到了丰收的喜悦。土地带给我的喜悦。那段日子,我过得特别充实,充实得像土地一样。之后,我曾当过老师,做过城管,到今天从事媒体行业,一路走来,就再也没有疏离过土地。半耕半读是古时贤人所崇尚的生活方式,我自然不能自比,但却在漫长的年月里不经意间有着他们类似的经历。这种经历,是土地以另一种方式对我的哺育,让我懂得坚韧、执著、不放弃的意义。
  6年的记者生涯,让我的足迹能够遍布众多大大小小的村庄。每到一处,我要凝神注视田间地头荷锄南山如我父母般勤奋耕作的身影和那漫山遍野无涯无际的土地。我在想,那些身影也会像我的父母一样,随着日子的催促而脚步缓慢趔趄,但他们对土地的眷念却不会因为衰老而衰减。
  在一个夕阳西下的日子,我捧起了一手泥土,闻上一闻,土地的味道铬进了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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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古碑

  一个有着历史渊源的地方,是少不了把文字刻进石头,以期永存的。这里面有三个原因,其一是当时的发表手段太少,不像现在,任何一个想把自己的文字留存下来的,就可以掏点小钱买个书号,出上个一两本,三五本,八本十本的也大有人在,然后亲戚朋友,同学同事中送出去,不求人家字字必读,倒也落个才子作家的名头。其二是,当时没有奖状,大凡牌坊、石碑一类的,大抵相当于现在的荣誉证书,上至最高领导,下至各个社会阶层,凡对一件事情有了定论,并刻个碑记什么的,也算奖赏或者追封了。其三,面对名山大川旖旎奇绝的自然风光时,名噪一时的大诗人,大文豪,或者当朝权贵们,三两白干下肚,或斗大或蝇头地涂鸦上一番,几百年下来,也就珍品了。

  ——是为题记

  徽州不凡名山,有名噪天下的世界遗产地黄山,全国四大道教名山齐云山。这样的地方,是不乏名家游历的。即为名家到了,就算眼前有景道不得,也是一定要留下一点什么的。文字留下后,再经过当地的名流核准之后,便请来工匠,依着笔画结构镶嵌在一块块巨石之上或石碑之上。在文字刻进石头的那一天起,石块就成了摩崖成了石刻,时间一久,也就文物了,终日受到前来游历的后人的凭吊。
  如此看来,做一个古人也是有许多好处的。就算历史的长河中许多名不见经传之人,也依然享受着此等际遇。今人若是有着相同的想法,想把自己的名头写进那些古石碑古摩崖的石头边上一起不朽,还是十分困难的。就算你是现在书画界执牛耳者,亦不敢自比古圣古贤而做罢,寻常之人,更是连这样的念头都不会有的,掂一掂份量,也就默默离开了。因为如此盛誉之山上的空白石头并不多,能留下存放一块石碑的地方也难找,倒是让今人望碑兴叹了。
  这样的石刻黄山上有,齐云山上也有。数量都在两百余。愚以为,不再增多的原因,还在于一个稀字,真正泛滥了,岂不连同留存百年千年的石刻也连带少了份量了么。其时,它们的价值,一般的游人是不会去刻意关注的,好也好,歹也罢,只是增添一处道具而已。最多的时候,人往石碑前一站,合个影了事。这些的相片以在他们的空间里博客上,大抵作秀的成份多些,下面批注的无非是“到此一游”了。
  摩崖石刻,在古徽州一府六县的任一所在,都是可以见到的。如我般生于斯长于斯者,也就习以为常了。直到一块古碑的出现,才让我真正认识到,石碑不但记录了历史,也可以佐证更为久远的历史
  那是一块阳刻古石碑,上书“堆婆古迹”四个大字。碑长199厘米,宽69厘米。大字两侧,还阴雕了几行小字,说的是唐五代时一寡妇方婆,只身一人结庐浙岭之巅,汲水煮茶给过往行人饮用而不取分文,后人为了纪念方婆,在她的墓上堆石为冢,冢高6米,真真不可小觑后人纪念之诚意。古碑立于光绪年间,至今190年历史
  去年初秋时节,我因事首次上到浙岭,眼前的几间石头路亭,几座破损严重的老房子,还有一块后人仿制的水泥碑上的“吴楚分源”四个字都引起了我不小的震荡。这么一个海拔800来米的山巅之上,无疑便是春秋时吴国与楚国的分界线了。这一界线,现在还在沿用,是靠东边的安徽休宁与靠西侧的江西婺源的县界。一条宽约丈余的古道,从山脚翻爬山巅,又辗转下得山去,一问竟是“徽饶古道”(徽州至上饶)。十年前开通了马路,曾经名噪一时的古道早已蒿草丛生,行进已经十分困难了。
  就那一次与浙岭的结缘,就听到了同行者旁征博引口若悬河般地说起了方婆。听得自然有味,却多少因少了物证而多了一分茫然。是故事,是传说,还是真有其事?我不得而知。这样的感动,究竟只是为了一个得不到证实的传说罢了。可摆在眼前的方婆茶亭,遗址尚在。五代至今已逾千年,茶亭自然经受不了千年风雨,历朝历代下来,都由休婺两地共同维修,致使今人还有见识茶亭久远的模样,的确十分不易。可惜的是,十年前新建的马路降低了十多米海拔,使得茶亭半悬崖口。今人要想凭吊,就要沿古道向上行走200来米,方可来到茶亭前细细瞻仰。
  此亭约50平米大小,砖木结构,无门,亭内断砖残瓦遍地,一锅灶依稀可见。锅灶下去几步石阶,有一小门,出门就是崖口了。当地人介绍,从这一小门出,还有一下堂,是方婆汲水处,建路时毁坏了。仰头再看,柱子大抵腐朽,瓦片已下架,两地政府已派工匠维修。当日雨天,重修处不见人影,想必停工了。
  往西下浙岭,便是婺源县浙源乡地界。古碑横躺在岭脚村村委会。可惜的是,“堆”字一右角一破损。村长介绍,此碑为7月7日南昌大学师生所发现,当时字体朝下,正搁在一丘田里当过桥石。认识其价值之后,村委会立马着人抬了进来。那么原本存放在浙岭头主婆冢旁的古碑又是什么时候丢失的呢?回答的时间是在四十年前。具体的原因显然不是现在才四十出头的村长所能做答的。当时正是文化革命时期,莫不是当地人为了保护古碑而采取的一种保护措施么?
  故事和传说,竟成了事实。此碑之功也。
  与浙源乡一山之隔的是休宁的板桥乡。我们在回程的时候,专程拜访了一位特别关心徽州文化和徽州历史的退休老师。与他的交流中,我们知道了“方婆遗风”的承接和流传。老师说,在历史上,当地人世代效仿方婆。当时走夜路的人很多,从浙岭下来,少有人烟,但各个路亭都有贮满香油的灯笼,只要你需要,夜里自取照明,进了驿站,便可把灯笼放在那里,再由回去的行人带回……
  古碑的发现,证实了方婆斯人。更为可喜的是,两地政府已在商谈重修方婆石冢古迹一事,还准备请一村上得山来汲水施茶。待到“堆婆古迹”重新树立于石冢之旁,废弃的古茶亭又能升起缕缕炊烟,那时的浙岭一定是十分暖人的。
  这样的古碑,值得为之一记。

  2012年8月25日于七川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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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哥勋章拍客宣传大使奖

发表于 2014-1-7 20:39 | 显示全部楼层
新安才子,徽州美文!{:soso_e179:}
      又:1966年“文革”,群众开始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1976年元月发表毛泽东《水调歌头·重上井岗山》、《念奴娇·鸟儿问答》两首词以及中央两报一刊元旦社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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