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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往事》系列之手艺人(作者:江伟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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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8 16:5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六 剃 头

  周日。一地阳光。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屋里屋外愉快地嬉戏着。老母鸡在充分感受着荷尔蒙分泌时的母爱的快乐。它可不管那些由蛋孵成的小鸡中由许多并不是亲生。它的快乐很盲目,也很简单。我本来也是快乐的。我一边嫌着这些进进出出的小鸡影响到了自己的技艺发挥,一边不好意思地对小马说,这头我剃成马桶盖了,实在对不起哦。
  那个周日一地阳光的上午,父母亲都上山下地了,在弟弟妹妹和同学小马之中,我自然成了家里的最高统帅。一边下着命令让弟弟妹妹随便找地方玩去,一边把父亲买来的洋剪掏出了出来。我要给小马剃头。小马的头都是他母亲剪的,每回都剪得特别难看。有一次我看不过眼了,说,下次头发长了,我帮你剪。小马同意了。可能是小马的头生得不规则,凸凸凹凹的,手持的洋剪稍不注意就剜出了一个坎。为了填补这个坎,就得把本不很长的头发再剪短……我手上的洋剪走进了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一直剪到自己无法收拾的难看模样。
  那是我平生第一回也是唯一一次充当剃头师傅。好在父母亲回来及时。他们一进家,不但没有为我的荒唐行为而震怒,反倒被小马肩上顶的那个奇形怪状的发型弄笑了。父亲搁下担子,一边笑,一边接过洋剪。他得做最后的补救。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已处初夏时节的小马戴上了早已放进橱柜里的冬帽。他用一种滑稽遮掩另一种滑稽。现在想来,那几天,坐在前排的我也忍不住回过头去瞅上一眼,然后,低下来抿嘴一笑。只是这样的笑是不能让小马发现的。好在那时候,一个班上头发顺溜好看的并不多,为了省去两毛钱剃头费,大抵都是由自己的父母或邻居代劳,这样的结果就是,一个班上坐满了一个个“马桶盖”,自然也就不会五十步笑百步了。可小马是班长,又是五年级的大学生了,他已经开始注意形象。好在大度的小马从来没为这事怪过我。
  比起伯父与华源叔来,我在剃头上的天资显得少了很多。后来的事实更证明了我的左脑极不发达,身体平衡度差不说,手工操作能力更是糟糕透顶,以至后来在一个织绸厂当机修工时,坏的机器修不好,好的机器修坏了。真像那句解构庸医的名句:死人医不活,活人医死了。只是当时并不自知。有了伯父和华源叔,我的头颅遭受“重创”的时候并不多。因为我有了两处不用付钱的就能剃头的去处。
  当时的歙县县城中和街上有一家集体性质的剃头店,清一色笨重可升降摇转的剃头椅子一字排开,清一色的上了年纪的老师傅,穿着医生一样的白大掛子,从早忙到晚,似乎从来没有休息的时候。现在想来,一个县城数万人口,剃头店却十分有限,以至生意兴隆通四海了。
  记得小的时候,我剃的都是平顶头,也叫板寸头,头发极短。这样的短发有个好处,即便下水游泳湿了头,也不怕被大人知晓。用手一摸,短短的头发凭着自个儿的弹性,就能甩干上面的水粒。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用经常去剃,的确经济实惠。到县城上了高中那档时间,突然就流行起了长头发配喇叭裤,就连男生也像女人般穿起了尖头的高跟皮鞋,更流行在鞋底钉上一块铁掌,走起路来,橐橐橐的,老远就能听到,加上一头随风飘扬的长发,一个个就自我迷恋起来。我找不出那种长发的好处,因为养长了头发,就得备上一个梳子,一面镜子,有事没事地拿出来梳理一番,然后对上镜子自我欣赏。年青人的运动量大,稍一出力首先出汗的就是头发,洗起头来特废香皂。唯一省事的就是剃头了。自持一把小剪子,对镜小剪一番,就又能应付上一两个月,倒是省了不少剃头的钱。只是十多年后,发型又回归到了儿时的板寸模样,美其名曰“老板头”。
  我的发型只在读书时节跟过一阵风后,便基本保持并定型了下来:不能长,露出耳朵,前面不能遮住眼睛,不留长长的鬓发。不能短,不理流行的“老板头”,因为不是老板,也无意成为老板。原来工厂里的一位要好的同事在下岗后去了临安打工,回来的时候,原本能盖住脑门的长发不见了,把一张发如寸长而脸部显大的模样呈现在我眼前时,着实吓了我一跳,竟然思索半天才喊出名字。同事说,乡下人呀,就是不知道外面的天空,还死脑筋地留着老土的发型。我说,我不喜欢“马桶盖”。同事说,谁说这是“马桶盖”了,外面的老板都是这样的头,你不相信?那你等着,这里的人也会马上跟风的。同事说对了,那个流传在江浙沪一带的“老板头”远比现在的禽流感厉害得多,似乎一夜之间就风靡了小镇。而我却再也不愿把工夫下着这“头顶大事”上面。因此,我就像一条不能流入大海而随时准备干涸的小溪,独坐钓台,惯看风月。不能长又不能短的习惯,常常让一家家冠以“发艺”、“名流”等各式招牌的剃头师傅们难以应对。我也怕他们会在我的头顶整出一些奇怪造型而在落剪前提出要求。后来终于在居住的小城和工作的小城分别暂定了一家剃头店,原因是他们的手艺基本符合我的需要。
  过年回家,在江边码头有一个剃头店,店主是初中时的同学。没想到他曾多次放下过洋剪剃刀,却又一直在节日里和一个农闲时节捡拾起来维持生计。同学初中一毕业就跟当地的一位老师傅学了剃头,手艺算不上精通,或者说他的这些传统的理发技能早就被时代淘汰了。同学的小店十分冷清。究其原故,答曰,年青人一过年就出去了,呆家稍长的,也要赶到城里的一些时髦店里剃,来这里的也就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了,五块钱一个头,都是老主雇。我问为什么不去城里发展。同学答,一个地方呆久了,就不想挪窝了。在当前,剃头早已不再局限在简单的理发上而使这顶上工夫成了一门艺术。拉个头、染个发,少则几十,多则上百,玩着周瑜打黄盖的游戏。同学的固守,让我想起了如他般土生土长坚守在屋前屋后一亩三分地的父老兄弟。他们的坚守,让一个逐渐萎缩的乡村依旧保持着一分生气。
  同学见我头发有点长,便执意要为我剃头。我知道,他一定不会收费,我知道我若是一再坚持付钱便会惹恼了他,而使少年时节培就的情感蒙受阴影。于是我以一个自己都说不通的理由拒绝了。我不想占用同学的时间和劳动。他的时间和劳动也应该有所回报。于是我离去了,陪着他的是一江泛着腥气的河水,和上上下下的几艘船只。

  2013.5.18伟民于歙县七川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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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8 17:08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 艄 公

  手持长蒿,斗苙蓑衣的船头一站,如黑色的钟馗,喊一声“开船了”,船身在竹蒿的作用下,缓缓离开了埠头。艄公把竹蒿搁置在船沿上,放下挂起的长浆,用力向前划去。一天的生意开始了。斗苙下那张古铜色爬了无数皱纹的脸上写着执著和坚韧。一双青筋暴突漆黑有力的双手抓着浆柄,人前俯后仰,浆前后交换,那艘早已长满青苔的木头船,以它笨重而缓慢的前行划出了一道道波纹。两岸青山像个醉酒的老人趔趄般迎面走来,离去。离去,走来。
  这是生产队里的交通船,一天一班,从村子的埠头出发,终点站是一个叫深渡的小镇,25里水路,需要足足4个小时,来回一趟就得8个小时。为了留出人们在小镇上逗留购物的时间,交通船就得早早出发。大抵月亮高悬,或繁星四溢的凌晨,一条静谧的新安江里,就被许多响动唤醒了。鱼儿嬉戏声,渔民收网声,风声,低语声,还有木浆击水声……天空在鱼腥味中慢慢变白变亮,江风挟裹着一把把磨得锋快的利刃,往人的脸上领口刺来。搭船的人恨不得钻进艄公睡觉用的棉被中,却终于被那刺眼的黑中泛亮的颜色挡住了寒冷。
  艘公姓凌,具体的名字记不得了。只知道他就住在学校底层隔出来的一个十来平方米的地方,陪伴他的只有一个与他年岁查若的古稀之年的老伴。房子是公家为他们提供的。他们没有家,他们的家就在一艘交通船上。他们应该没有孩子,也许有过孩子,却在很小的时候夭折了,因此我没见过。艘公凌算起来与爷爷是隔了好多代的老表,因此我喊他表叔公,那个成天佝偻着一个身子的老女人也就成了我的表叔婆。
  表叔公不善言语,若是你不主动,他可以一天到晚与你对坐而不吭一声。表叔公家三代撑船,干得都是艄公的手艺,因此他的摇浆工夫是从小就谙熟的。船尾有舵,他却从不用舵。船的行进方向,全在一把浆上了——用力不同,方位不同,就能让船沿着既定的方向前行。
  表叔公的父亲并不愿意下一代人还干这日晒雨淋的活,却没想儿子那木讷的性格,除了持一根蒿,划一划浆外,根本就干不了其他事。在他18岁那年,表叔公接过了祖上的手艺。码头是个喧哗而热闹的所在,跑江湖卖货担的,都要搭上村里的交通船才能进进出出,表叔公的手艺让他可以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结识四面八方的人,自然当中也有没有婚嫁有女人。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便利条件,于他也只是浪费了,直到40岁头上还是孑然一身。他的父亲咽气前,拉着他的手说,一定要娶上一房媳妇,不能让凌家绝后呀。表叔公坚定地点了点头答应了父亲最后的期望。
  表叔公捡了一个老婆,就是表叔婆。
  表叔公是在深渡码头一个旮旯里发现她的。发现她的时候,表叔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一身衣服早已破烂,并散发着让人难以想象的恶臭。她饿晕了。表叔公救了她。从此那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流浪到这里的女人就认定了表叔公,再也没有离开过他。她需要一个家,不想再飘泊了。有了家的表叔公义气风发,在村人的帮助下,摆了两桌酒席,就把女人娶进了门。从此,一艘交通船上会在每天的同一时间升起袅袅的炊烟。那些日子里的表叔公再也不会嫌弃漫漫的征程和征程上随时都会遇上的日晒雨淋。多年过去,就算表叔婆没能为他留下一男半女,困苦中磨砺出来的爱和对爱的坚贞,早已刻进了他的每一个毛孔,再也没有褪色过。学会了当地方言的表叔婆总会在一个个煤油灯下的夜里,借着黯淡的的火光,拉着表叔公的手说,我要是能为你生下个儿子,那该有多好,你也不用这么辛苦了。年事已高的表叔婆再也经受不起风浪的摇摆,从船上搬回了家。表叔公不是找不到合适的继任者,而是他丢不下这份操持了一辈子的工作。
  她心疼他了。表叔婆颤颤巍巍地找到村里,要求配上一个人帮忙划浆。那时候,乡政府的称谓刚从“人民公社”中改过来没多久。原来的大队长、现在的村主任对她说,用不着了,马上用上机器改挂机船了,老凌他也该退休了。表叔婆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当天晚上她一夜未眠,她不敢把这一消息告知丈夫。
  一开始,埠头上的挂机船并不是村里制造的。而是源里头住在高山上的三个村民,联合起来造了一艘新船,没有箬叶竹匾纺织的篷,船尾上安了一台柴油机,连接柴油机的是铁制的螺旋桨。柴油机一发动,带着螺旋桨飞速旋转,挂机船飞快地跑了起来,扬起了雪白的巨大的水花。表叔公并不服气,三只“旱鸭子”(对不是住在水边不懂水性人的称呼)也能开船,笑话。可当他起了一个大早,笨鸟先飞了两个多小时的交通船,不到半个小时就被挂机船赶上时,表叔公笑不起来了。只是一夜工夫,表叔公的交通船再也没有乘客——所有的源里人都自动选择了更加快捷又不用起早的交通工具。人末走,茶就凉。风光显赫的表叔公一夜之间被人们遗忘了。终于有一天,表叔公郑重地把交通船交还了村里,他“退休”了。整个交接仪式简单寒碜。或者说,表叔公把它当成了仪式,而那个代表村里接受交接的村主任,只说了一句“搁那里吧”,就算完了事。没有了主人的呵护,交通船很快破烂了下去。表叔公的身体也在一个个悠闲的日子里老去,一张不再经受风雨的脸越发黑了。在很长的日子里,特别是狂风暴雨的夜里,人们还经常发现,有个戴着斗苙穿着蓑衣钟馗般的黑影来到船上勺水。表叔公用他最后的气力维护着那艘在江面上纵横驰骋数十年的交通船最后的尊严。
  表叔公死了,死在了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死在了被风浪击沉的交通船上。表叔婆用尽气力在交通船沉下的最后时刻,把表叔公拖回了岸上。后来我听说,表叔公的眼睛是开着的,一直看着那个下着雨的渺茫的天空。表叔婆没有哭,也没有喊。她知道丈夫不喜欢喧闹,她在为他恪守着最后的宁静。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了表叔公的遗体和奄奄一息的表叔婆。
  人有轮回,万事万物也有轮回。表叔公的交通船在许多年过后,又在江面上时兴起来。不过,这个时候,这种又被称为乌篷船的水上交通工具,不再真正起到交通的作用,而是成了游人们嬉闹和体验的去处。一些没得划浆要领的游人,使出的力气只能让自己在江面上转圈,欢声笑语溢满一条江河。只是在这样的欢笑里,游人们并不知道,远远的天空中,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他们,和他们一起欢笑。那句“开船了”的号子,只要用心就会听到。
  2013.5.26,伟民于歙县七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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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8 17:09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八 拄 墙

  拙作散文《土坯房》中,曾详细说过拄墙匠们所使的工具以及他们工作时的手法,和一幢泥土打制成的房子成形的过程。可当时的叙述重点是房子而非做这类房子的手艺人。因此也就想着补述几句。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在于这样的手艺人在乡间已经绝迹,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一般。土坯房依旧经历着风雨,诉说着它们的经历、感悟,以及对成就它们由泥成房的手艺人的丝丝念想。是为题记。

  由于没有留下什么历史资料和图片,而在我很小年纪的时候有个照相机是一件十分奢侈也不敢多想的事情。因此,我往往要依靠网络不寻求那些过往的记忆。打下《拄墙》两字,百度百科的解释成:比喻为依靠。还列出了出处:《醒世姻缘传》第九六回:“他在旁里当着那两个老私窠子,雄赳赳的逼着问我要,若是你在跟前,我还有些拄墙,壮壮胆儿。”由此看来,我敲出了颇有文化渊源和史籍记载的两个字。只是今天,我说的不是它的比喻义,而是本意:三个光着膀子站在高高的墙头,挥汗如雨般夯实泥土,造一个供山里人生活休憩的场所。
  与砖匠相比,拄墙匠是卑微的。由此上溯个一两百年,其实也还可以再长远些,请得砖匠进家建出现在的明清古屋的,大多是官宦人家,富贾之户。拄墙匠进得最多的是农家,天天和泥土打交道的一群人,是一群穷得连一家人的肚皮都填不饱的阶层。可再艰难,房子也是要盖的,儿孙们还要娶妻生子,总不能临婚嫁了,一间新房也腾不出来吧。山里人多的是泥土,漫山遍野的泥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于是拄墙匠油然而生,并在一个乡间活跃起来。
  爷爷带着父亲和父亲的兄弟们在老房子的后背陡山上挖出了一个地基,请了石匠砌了房基,经历了两三个冬夏,待得基础稳固,请来了拄墙师傅,商议着动工时间。三两盏茶落肚,老陆撞了一下飘在衣袖上的烟灰,爽朗一笑说,就这样。
  师傅未进门,杂工要先行。雇来的杂工把一个红泥坑鼓捣得热火朝天。掏泥,过筛,挑运,添上石灰,和成散散的粒粒清晰的模样后,老陆师傅和他的同事们准时提着家什出现了。在地基的石料上摆好两块长板,再把两块短板两头一插,就组成了一个无底无面的长方体。喊一声“上料”,大箕小箕的装了和好的红泥往长方体里倒,再喊一声“停”,老陆三人各持一根拄杖,由上往下奋力夯紧。每上一次料,都要夯上一阵子,直到满了木板的上沿。退了板,一块高二尺宽尺余的泥墙就拄好了。按着或顺或逆的方向,留出门窗空隙,接着拄好的泥墙扩延,一圈一圈地往上加去。
  在我的眼里,那些拄墙的师傅应该都是一些能够飞檐走壁的高人,随着泥墙的增高,我只能仰着头才能看见他们的身影。依旧谈笑风声,依旧潇洒自如,依旧如履平地。他们不时地和工地上的几个婆娘说着浑话——尽管那时的我并不尽懂——却从那一朵朵飘在女人脸上的红云上得到肯定——可手中的扙拄始终保持着沉闷的嗵嗵响声,他们用一身的汗水建造一座土房。
  老陆是个领头的,站在最边上,站另一头边上的属“二当家”,负责墙体与墙体之间的接洽工作,中间的一个就算是师傅中的苦役了。因为他的杖头最重,声音也最响。拄墙无师傅,全凭力来付。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只要中间的师傅下了死力,筑牢了墙体,即便是散散的泥土房也能熬上百来个春秋。有时他们也会换一下位,轮流着出汗出力,这也能让中间的师傅得到休息的时间。自然这样的轮流也只在老陆和少数团队里才能看到。要知道,森严的等级是处处存在的。动物界有,人类更不会被动物比下去。
  “来一根千筋柴!”别看老陆油嘴滑舌的开着洋浑,指挥起来却是地道,极富号召力。他喊一声,父亲或是杂工就应一声:“来了”,一根手臂粗细,长约丈余的松木就被按进了墙体里。我估摸着千筋柴的作用也就相当于浇筑水泥平台时的钢筋,牵扯着墙体一起受力,不致向任一方向倾斜吧。
  一般的土坯房为两层,一层拄好后,安放几根横条,再让木匠铺上木板,人就可以任意行走了。也就一周时间,二层的屋脊成了形,两边两个三角形相对着,盖上瓦片就有坡度,檐水就能悉数流尽。在盖瓦片之前,先得上梁。上梁是房子落成前的一件大事。站在屋脊最高处的老陆像一位天神,他手持挂着大梁两头的五谷、铁钉、棉线还有米酒,再也不见原来的油滑,洒一样说一句,口中念念有词:洒上一包谷,发财又发福。洒上一包钉,发子又发孙。洒下一串线,入侯又拜相。洒上一杯酒,天长地久到永远……老陆喊一句,站在边上的家人和雇工们应一声“好”。喊得越响,应得越响,大梁也在一声声好中,缓缓落在了屋脊上。上梁仪式正式结束后,父亲早用红纸包了红包,给师傅们一人一个地发下去。
  老陆喊的话绝不只我所记录的这一些,许多都无法记忆了,我想家乡的老人们可能还记得一些,若是碰巧遇上了,我当认真记录下来,还原那个神圣庄严的时刻。
  一天中午放学回家,父亲沉着一张脸,甚至连饭也不愿多吃就出去了。母亲说,老陆投河了,上午在江里找到了遗体。究其原因,竟是与女人有关。村里有人造谣说老陆与一个女人有染,没想到传到了他的妻子耳中,于是大吵了一架,老陆忿闷之下走了绝路。老陆常常与婆娘们插科打浑的那些话,竟被一些人当了饭后的谈资,没想到的是,这些谈资带来的却是如此严重的后果。“说的人不做,做的人不说,我相信他是个好人。就这样走了,真是太不值得了。”老陆有着好人缘,大家都在为他的死喊屈。
  我去看过老陆的遗体。几块竹匾围成的狭小空间里,老陆惨白着一张脸,静静地躺在那儿。他的妻子正在为他擦洗身子。这些入殓前的活,她想自己做。那时的我还没有见过死亡,因此也特别害怕死亡,只瞅了一小会儿,就走了。上学让我避开了一个下棺安葬的仪式。只是喊的不再是老陆,而是村里的裹尸匠。裹尸匠也要说些“发子发孙、入侯拜相”的好话,那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老陆并不姓陆,姓江。只是名字中有个陆字,而又年纪不大,才有了这样一个雅称。老陆走了以后,他所属的团伙也就散了伙。散伙的原因,不在于找不到搭班的师傅,而是他的两名同事听惯了那声熟悉的吆喝,而当这一切都不复存在时,他们的天空也跟着失去了亮彩,于是选择不再触碰那些曾经的快乐、嬉笑和伤悲了吧。
  许多年后,我游览过歙县的阳产和休宁枧潭的土楼村。这样的游览,我并不是去看那熟悉得就像身体一部分的土坯房的,而是去拍摄那些从四面八方闻讯而来的游人,以镜头的角度去审视他们的惊讶,他们的发现。
  墙体的红泥依旧泛红,历经数十年、上百年也没有一丝衰减。它们的存在,宣告着历史长河中的一段过往。它们的存在,也证明着在徽州大地上还有这样的一类手艺人,一类叫做“拄墙匠”的手艺人。
  2013.6.1 伟民于歙县七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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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采 药

  一座大山圏住了所有手脚,让一个村庄贫穷落后的同时又是慷慨丰厚的。比如那漫山的草草木木,花花朵朵。和草木花朵中蕴藏的种种宝藏。采药人,正是有了大山的馈赠,才在一个缺吃少穿的时代兴盛起来……
  父亲出生于1946年,三岁的时候就迎来了全国解放,算是长在红旗下的新一代。加上有个懂医术、开药店、管水碓油榨的爷爷,他的生活本该是丰足快乐的。我曾在很多时间问过这一问题,父亲始终缄默着没有做出正面的回答。今年春节,去爷爷坟上拜了坟年后,与大叔小坐,才知道了风光一条源的爷爷也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酸楚事情。譬如,修成的水坝三年两头被水冲毁,花去若干大洋;又譬如,爷爷的妹妹我的姑婆遇人不淑惹上官司,花去若干大洋……总的来说,爷爷的确赚了不少钱,而花得速度却比挣得还快,以至一个中农家庭也和一个村子大多数贫农人家一般,勉强过着日子。唯一与别人家不同的是父亲从小就研习药性,又跟着爷爷进过山采过草药,这点本事让他在一个艰难时代发挥了无穷作用。
  在榨了黄豆之后到桕子开榨,有一个很长的间歇期。父亲的身份立刻从打油师傅中抽出身来,成了一个地道的采药人。父亲采药不为治病,而是晒干后,拿到一里路外的药店出售,换上几角一块的,就能拿着供粮证去买来大米、面粉,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药材这东西,也算个精灵,并非一出门,随便挖上一两锄就有收获。需要的是采药人一个山头接一个山头地转悠、寻找和足够的耐心、毅力。有时要走上几十里山路,清晨出发,夜黑了才能回家。为了不致于回家太晚,父亲出门的时候,我们兄妹三个大抵还在酣睡之中。母亲起得和父亲一般早。父亲整理装备的时候,母亲把昨晚的冷饭菜热一下端上了桌子,扒上两大碗和着青菜、南瓜以及少许饭粒的早餐,父亲出发了。
  村里的采药人并不只父亲一个。因此一个村庄周边的山场,一些常见的药材,如半夏、丹参、沙参、紫花地丁、六月雪等早已空空如也。父亲得向更远的地方跋涉。山林也许本没有路,如父亲一样的采药人硬生生地踩出一条路影来。穿越在这样的山林里,并没有电视剧追逐片中轻松。长满利刺的荆棘无处不在,还要注意野兽过境时滚落的松石。父亲的装备除了挖药的锄头,一只蛇皮带之外,还有一把柴刀,一根收拾干净的棍子。柴刀用来开路,棍子用来助力行走,也为了赶走正在蛰伏的长虫,让出道路。
  一直十分惊叹中医医学中万物相生相克的理论。木火土金水,相对应的肝心肺脾肾。更以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之说,前后循环,对应着一个内脏各种脏器之间的相生相侮。而长在大山里的各类花草根茎,以它们的降火、活血、消炎等等功效,在长期与自然界的斗争与和谐中被慢慢知晓,最终成为人们战胜疾痛的左膀右臂。如果不是父亲那一身风霜地出现在每一个清晨和夜晚,如果不是他背上的蛇皮袋中各种果实根茎,烙进了我小小的记忆,我在想,我也许不会去认真对待那些叫不出名来的花草的。父亲挖来的药材中,有两样是全家人上阵帮忙的,一个是半夏,如花生大小,却生得浑圆,需要剥皮晒干。原本沾满黄泥的丑陋模样,去皮之后,浑身洁白,到了临晒干了,还会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半夏的生长是最不计较地方的,甚至在房前屋后就有,这也是我的弟妹们从小就曾经采挖过的中药。还有一种就是状如纺缍体的沙参了。父亲说,我们这里的沙参叫南沙参,若是咳嗽了,取一点煎服或是放进茶缸里泡茶喝,就会起到润肺止咳的作用。当然,有着这一作用的还有麦冬。被父亲视为珍宝的是丹参。父亲说,丹参功抵四物,活血化瘀,是味好药。至于能够抵上哪四种药物,我却没有深究。我想父亲是对的。对于那一根根细细黑黑状若铁丝虫般的威灵仙,父亲表现出的是一种敬畏。似乎记得父亲说过,此药本身有毒,医家用之当慎之类的话。
  在我眼里,父亲的蛇皮带就是一只百宝仙,在这个简陋的盛装宝藏的箱子里,我认识了菖蒲、七叶一只花、九蒸九晒、起死回生草等20多种中草药。那个时节的秋阳下,我家的房子前后摊开的一个个晒箪上,晒满了各式各样的药材。它们生成在深山之中,被识货的父亲请了出来,成了一家人填饱肚皮的本钱。
  那时的家中,总会有许多乡亲相后光顾,他们会拿着一味药材,从外形到气味,审视闻嗅一遍。父亲知道他们的心思,也就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解说着药理药性。父亲的大度和慷慨,让一个大山里多了许多荷锄寻宝的采药人。也许有一点父亲并没有想到,这多出来的采药人,通过他们的寻觅,的确达到了贴补家用的目的,可同时也让一些药材面临绝种。中草药的采挖是有时间限定的,用花入药的一般在四月份前后,比如金银花野菊花一类。用根茎入药的大抵在秋后时节,药材也像山芋马铃薯长成熟了。可惜的是,许多人刚认识了药物,就大开杀戒,涸泽而鱼,杀鸡取卵,无论季节,无论大小老弱,一律采挖开来。父亲在痛心之余,又要在繁忙的农事之后抽出时间去游说说服,才算平息了一场“三光”风波。
  父亲的许多手艺我都没能涉猎。作为一条源的榨油掌门人,他并没有传授丝毫油榨方面的知识给他的后人。而采药,我也只是跟过父亲一回,太多的路程,过剩的汗水,让我的好奇在行走中消磨殆尽。那一回,我们父子的行程翻越了数座山峰,游历了两个乡镇,5个行政村。过了午后,在一条小溪边就着山泉水,啃食母亲准备好的面粉馃时,那份轻松和惬意,才从心底随着山峦的薄雾升腾开来。那一天,父亲想着把他认识的所有药材都传授给我,而行走的那些地方,或山巅,或低谷,或向阳,或背阳,都是不同药材生长时所需的地理条件。只是我的兴趣并不在于识记多少药物,我在意的是一次经历几分感受和永久的记忆。现在想来,真是愧父亲的一番心思了。
  这几年父亲老得特别快,虽然不像母亲那般满头银丝,却也因受病痛的折磨,再也去不了很远的山林采药了。可他却天天老花眼镜戴了,一直不忘研读他读了大半辈子的汤头歌诀、濒湖脉诀,父亲正以他的学识和智慧,以及一个采药人的坚忍,对抗着爬上身体的疾患。

  2013.6.2 伟民于歙县七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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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8 17:11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 风水大师

  如果说,看一头牲畜的好歹,有相马、相猪、相牛行当,那么“风水”之说,就可以通
  俗说成“相地”、“相日子”。而看风水这门子本事,也就成了给地和日子相面。是为题记。

  有没有仙风道骨我不敢说,但一定得装束齐整,最好戴一老花眼镜,再留几缕山羊胡,不时地捋上一捋。干起活来也必慢条斯理,拟或站定不动,眼睛凝视远方,做沉思状。手中的吃饭家伙——罗盘——也是手艺人唯一的道具,更要让不时游摆的指针,玩出些许花样来。到得最后,语气坚定地下一定语,就是这里!然后收拾家什,接过东家递上的香烟,美美吸上一口。半响开音,说一些旁人无法理解的行话。东家一旁站着,不时弓着腰杆子,脸上堆笑,以一种近似谄媚的姿势肯定着风水大师划定的风水宝地。经过这一严格的策划后,这里,就成了东家的新房宅基地,也可以是某一位刚刚辞世或行将就木的老人,在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安身场所。阳宅、阴宅都离不了风水。
  在家乡,风水大师屈指可数,把自己的名气做得让大伙儿一致认同的就更是凤毛麟角。我细排了一下,能称得上号的也就两三人。但是,这几位公认的大师都让我失望。我失望他们的脸面过于白净,竟然不能让人一眼就瞅出埋藏在心底的仙气来。
  第一次接触堪舆的神奇是在上初中的时候。那段时间,兄弟三人的“灾情”不断:摘映山红滚下山崖,嬉闹玩耍跌下门前的石磅,虽然惊险万分,但也只是磕磕碰碰的,伤筋而非动骨,过去也就过去了。 直到弟弟的右脚面骨头坏死并在深渡医院两次手术之后,父亲才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或者认识到严重性的是风水大师表伯凌景。一天上午,表伯翻了好几座山来到家里,竟是连坐都没顾上就忙活开了。最后的结论是厨房的门正对着水碓坞笔陡直下的水流,须种些毛竹隔视。在毛竹未成林前,门框上沿得挂一面镜子,对着水流反照,必可驱邪避灾。多少年过去,我们早已搬进后来的新家,可那间老土坯房前的毛竹林却是越长越密,至今俨然成了一道风景。我不想去探讨毛竹栽种之后家运是否就真的改变,但那修翠竹却一直以来是我的最爱。一直到长大之后,才知古时的名流也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论调。风水之说,在神秘光环下,也在无意间与人的美学视角联合到了一块。
  在农村,看风水的手艺人大抵也是其他职业人兼做的。易经八卦的书籍本就晦涩难懂,不读上一些书识得好多字,外加聪颖慧质者是难以通晓中间妙处的。表伯是老师,伯父是村里的医生,另一位上得了号的大师也是琴棋书画不所不精的民间才子。他们之所以去研习风 水,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一个农村的需要,精神的需求。婚嫁、上梁、殡葬,这些农人的大事,都需要赶出个日子来。这样的事情,风水大师们只需家中端坐,微闭眼睛,问明生辰八字后,掐着手指头,不须几分钟就能给出一个日子的答案。赶日子者付了喜钱,美滋滋地回家准备,等待着黄道吉日的到来。后来有一种历书,每一个日子上面都标注了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有的人家为了省事,也就自己琢磨着定了。在农村,更有“初三、十一,不用赶的”的民谚,意思是说,每个月的阴历三、六、九、十一都是好日子,有着一定的普适性。
  当然,更能显出风水大师水平的,绝不是赶几个简单的日子。譬如看地基,看坟地,避灾祸等等,那得懂天干地支,阴阳五行,二仪四地象八卦……还要把这些抽象得少人知晓的理论,与实实在在的人、实实在在的事结合起来,给出一个能人丁兴旺、封侯拜相的去处来。只是风水大师们一通接一通的努力,却也没见过有多少人家从此飞黄腾达。偶尔的一两户人家考上了中专、大学的,善良的人们也总喜欢把这些成就归功于风水人。
  在显示风水人神奇之处的不在我们所能看到的现实,而在一个个久远的故事里。其中就有一个为秦桧翻案的风水故事。秦桧为什么会害岳鹏举?主要是岳某人斩断了安徽的龙脉,一个本来要封侯拜相甚至做帝王的所在,从此就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出不出人物了。于是秦桧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极尽搬弄是非之能事,请得皇上十二道金牌调回岳飞并最终取了人家性命。这个故事在民间流传甚广,却关乎民族大义,总是上不了台面。还有一个则更玄乎。说的是一个剁肉的,案板总是在一个地方占着,任谁也不准动其分毫。剁肉人有一个儿子,生来叛逆,从不听话,你叫往东,他必往西。一天,剁肉人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便叫来儿子嘱咐他说,这一辈子,你也没有听过为父的一句话,这回你无论如何也要听一句。我死后就帮我的棺木葬在剁肉的案板下面。要是你再不听话,我将死不瞑目。说完后,剁肉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其子伤心之余,想起父亲的诸多好处来,想起父亲生前总是正话反说,怕这回也一样,是不想葬在案板下。于是便请了风水先生选了向阳宝地安葬。其后,子袭父业,继续剁肉为生。一日,有一篷头垢面的外乡老人来到肉摊前,足足看了半晌才离开。第二天这位老人又来了,说是要剁块肉,正当肉刀高举向一块肉切去的刹那,老人将头伸了进来,一刀下去,死于非命。正当剁肉人的儿子不知所措时,出来了几个大汉,言称是老人的儿子,掀了肉摊就挖坑,他们要把老人葬在肉摊处。开口却说,你剁了我的父亲,我就让你一辈子不能在这里卖肉。剁肉人的儿子想对方也没有过多要求,又是自己下手误杀,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事隔数月,老者的后人遇到了逃难在徽州的明朝皇帝朱元璋,于是入军随行,几年后,一个个成了带兵的将军。到这时,剁肉人的儿子才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案板下面的地皮才是真正的风水宝地,现在却是悔之晚矣。
  传说毕竟只是传说,今人也无法佐证那个数百年前故事的真伪。而风水人却在一个又一个故事中,他们的形象变得神秘神圣而又高大起来。
  历史已经远处,一些乡里的风水大师业已做古,可他们的继任者却穷出不穷。有了市场,有了需求,风水大师这一职业就会继续而长久地存在下去。那些更多的是为了求得心灵慰藉的人们,他们的虔诚,还会让我们在今天的某一处田间地头,看到这类传承千年的神圣仪式。

  2013.6.6,伟民于休宁金色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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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算 命

  说起来惭愧,村里的两个瞎子,一个半瞎子都不会算命。真正有损于“瞎子算命”这句俗语的威严。
  但在一个农村,算命的还是瞎子。别村的瞎子。一手提着一个黑不溜秋的皮包,一手拄一根拐杖,没天没日地一条源里游走,逢上几个体面又想知天机的贵人,算命的瞎子就能解决好几天的伙食。我见过那个黑包,说是皮,却应该是人造格的,与皮相近罢了,却多少撑出了算命人的体面。
  我一直纠结于为什么瞎子才去算命这一话题。父亲说,没了眼睛,也就干不了事情,可人总要吃饭,算命也就混碗饭吃而已。正是有了这一注解,因此也就注定算命的瞎子不可能从这一行业中刮下多少油水。而在不久之后,应该也是改革大潮席卷到山村的时候,算命人一下子多了起来,而且大多是健全人。从这时起,算命也就以一个手艺的形式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不过他们与抗战电影上的算命人还有许多不同。电影上,不是手拿“半仙”招牌口中喊着“逢凶化吉、预知过去未来”,就是有模有样地开个摊子,有竹签,有毛笔白纸写字测字,还可以看面相手相。游走在农村的算命人,只设个地摊,摆个八卦图一类的东西,自己坐在边上,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模样。最不济当属“鸟儿啄牌”的算命人,弄点糖水哄着鸟儿,也哄骗了与他们一样的万物灵长。
  我平生算过一次命,那时应该是小学五年级。一个偏僻山村,刚刚开始包产到户。这让天天与土地打交道却很难去热爱土地的人们一下子活泛起来,一时间整个村子的人脸上都挂满了笑。我想若不是一样高兴的母亲有了一个好心情,那两块算命钱自是舍不得花的。母亲花了钱,却让心情越发好了起来。那个个子高挑,戴着墨镜,留着一撮胡须的算命人,从墨镜里翻出一双鱼眼凝神了我许多,才慢条斯理地摇开纸扇,口中念道,前有遮阴树,后有靠背山,此子命相金贵,前途不可限量啊。恭喜嫂子了。母亲笑得合不拢嘴,眼睛眨都不眨就付了钱。在当时的年代,两块人民币,差不多可以买到15斤大米。只是后来,我没能如算命人说的那样大富大贵起来,母亲觉得特别失落。但却一直没有表现出来。她仍旧对她的儿子抱有莫大的希望,尽管这希望随着日子的增加而消失。
  真实,我觉得抽签和测字,作为算命的形式,比看面相手相要难上很多。签有上签,也有下签。若是一个家庭命运都挺不错的人却抽到了下签,就得费上算命人一些口舌了。其实,这才是算命人可以更多地捞取钱财的又一伎俩。有灾就要破,要破就得请求方法,而方法又是一定要多付资费的。这一来二往,一方求得心安,另一方财源滚滚,各得其所,只是上演了一出周瑜打黄盖的戏文。再说测字,往往是来算命之人随意写上一个汉字,便不作声,任凭算命人海阔天空地一阵乱侃,而真能侃到点子上去,便不会断了财路。如若不然,遇上几个道上混的,也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让我觉得惊奇的是,这样受辱的算命人并不多见。后来才知道,主要在于他们察言观色的本事。一个人迎面走来,从气色、风度、衣着、谈吐等方面都能有一个初步的了解,而算得准与不准,能不能敲上一两竹杠,赚点利市,这头一步特别重要。而若能真正准确地知晓一个人的身份,就得在长期的实践中学会阅人。
  一些名山大川之中,都会有不少这样的算命人。我也有幸结识这一群体中的一两个。有好几次,我让一个相熟的道人给我算命,他却是坚决不接这摊活。想来,他不想在一个熟悉的人面前显露本事,又或者这些本事本来就不足为熟人道吧。只是这样也并不妨碍我们交流算命作为一门手艺的心得。
  道人说,算命当然是一门手艺,也可以是师传徒,也可以无师自通。但凡能吃开口饭者,必备的资质是首要的。算命人首先得是个聪明人,智商高,情商更要高。智商高,有助于你去准确判断,情商高,会让你在说话的时候懂得适可而止。一句话说得人笑,一句话说得人跳。起先,一些不算有本事的算命人,采用的是多说好话,就叫油多不坏菜,千臭万臭马屁不臭,说好话能让人高兴,赚点小钱也就顺利。道人说到此处,我又想起自己的头回算命经过,那个高挑的墨镜人正是采用这样的方式赚了母亲的两块钱。正所谓钞票下袋,肚里明白,你的儿子以后能不能发达,只有鬼知道,也许鬼都不知道。道人又说,真正的算命人是不会一昧说吉利话的,因为,许多人听惯了好话,你若重复,别人不会等你讲完就会拍屁股走人。说到这里,道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余光,像一只老于世故的狐狸。你得在说好话的同时,加上一些前途难卜、任重道远、艰难困苦一类的语言。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我问道。道理很简单。譬如说做生意吧,如果说,以前还有一些一夜暴富的人存在,那么现在这样的人就少了。以前富起来的大都是没有什么文化却胆子超大的一类人,他们敢于挑战道德,挑战法律,铤而走险,还有一些人钻了政策的空子,掘了头一桶金。然后,脖子上挂着粗粗的金链子,腰带上一边挂手机,一边挂BB机,讲话大嗓门,恨不得全世界就他一个人的声音。那么现在,在商界称雄的商贾,大抵有着一定的涵养和文化,他们给人的印象是优雅,大度,特别注意自己的公众形象。若是不注意,还以为是哪一级的领导来山上考察。唯一可以区分领导和商人的是,领导来了,就会有警察来,有当地的官员来,而商人来了,就算有地方的领导陪,但领导不会对他毕恭毕敬,附首贴耳。当然,也还有一些微服私访的,他们也算命,也许是觉得有趣,逗我们手艺人玩一玩,在拿捏不准的时候,我就会有话没话地与他聊,听他们与外界的电话交流。领导一般身上不带电话,而商人会带着电话。虽然不是百分之百地准,却也能判断个大概。正所谓言多必失吧,无论他们如何掩藏身份,不出十分钟我就能搞定。道人说得眉飞色舞,我也听得津津有味,算命这手艺,还真包涵了这么多的玄机。若不是从一个精于此道者口中得知,你我常人又怎能去真正揣摩一个人的心思?
  后来的一次经历,让我对算命人肃然起敬了。那是一个午后,工作一结束,便随便找了个人家坐坐,顺便讨要上一碗茶水。主人很热心,闲聊几句后,捧起一本书自顾自地看了起来。这又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翻过书名一看,差点叫出声来。那是一本大学教材《心理学》。不用问,主人也是一个算命人。果不其然,主人说起了自己的从业经历,而手中的这本大学教材,正是他无往而不胜的重要法宝之一。主人说,习得易经八卦,研熟人物心理,方能从事算命。
  人是个感情动物,有生老病死,也有七情六欲,有一帆风顺,也有荆棘暗礁,算命人,在一个时刻代表冥冥之中无所不能的神力,给予一定的安慰,鼓励前行的脚步,这些都是值得肯定的。就算他们的这一过程,有些装模作样,欺世盗名,于我,已在心中理解了。

  20136.8日,伟民于休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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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竹 雕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竹雕纳入徽州雕刻之中的。只是知道,原来的徽州三雕——木雕、石雕、砖雕——又多了一个成员——竹雕。木雕多见于青砖黛瓦马头墙上的木制构件、家俱;石雕有完整的青石作品,历千年而不朽,也有名耀古今的歙砚,闯出了自己的字号;砖雕作品多为门楣上方的装饰图案,有人有树有桥梁人家骡马市场,最为讲究的砖雕会因风力不同而开合有度并发出不同声响,当为砖雕绝品,这个叫“十三风门”的作品在歙县的徽商大宅院内就能见到。在一个不乏高山大川的徽州,如果说,木、石、砖的材料随处可寻,那么竹雕所用的竹脑——特别是造型奇特能够给艺人想像空间的材料,却并没有随手粘来那么容易,更多的是需要艺人去山间寻找,更带着刻意的培就。
  以一把把精巧而锋利的小刀具把精美的图案刻在一块竹子上,表达着手艺人的思想的同时,也表达着他们的手上功夫。雕刻是一件十分磨人的事情。竹雕也不例外。一个人,一只灯,数把雕刀轮番上场,刻画着自己的阅历,也刻画着自己对历史和艺术的理解。他们手中的刀凿,挑、刺、挖、点,轻快地飞舞着,像一只只色泽翩翩的蝴蝶。雕刻出来的作品,就是一幅立体的画。手艺人以刀代表,其实,刀就是他们的笔,在寂寞的时光中,在一个个日日夜夜里,把故事和自己写进竹子里。
  竹雕技艺中,选材是最主要的。从一段段竹子到剥去表皮开始,手艺人就用一双鹰隼一般的眼睛在审视了。它的脆度,它的韧性,以及是否经得起一把雕刀的压力,都需要一一甄别。谁要是少了这一环,许多时候就会徒劳无功。即便头一关做得再细致,却也免不了出一些意外。当我们看到那一只只摆在眼前的精美艺术品上,出现了裂缝,也就意味着它的价值大打折扣了。一个好的竹雕艺人,就要学会如何去防止。尽管,雕琢的过程是防不胜防的。更让艺人欲哭无泪的是,最后的时刻,竹面崩盘。即便这样,艺人们也不会去戕害自己的作品,他们会虔诚地收藏起来,摆在密不视人的储藏间里,有空的时候,泡上一杯清茶,与它们一起慢慢品尝。
  每一件作品都是他们的孩子,在与时光拼熬的过程中,它们诞生了,有了生命——做为一根竹子的生命死去的同时,另一个可能永久的艺术上的生命出现了。一节普通的竹子,一个沾满泥土模样奇怪的竹脑,在这一刻完成生与生的更替,生与生的升华。
  在徽州数得上的竹雕艺人,一个是歙县北岸镇的汪加林,一个是徽州区岩市镇洪建华。一个主刻竹筒,一个主抓竹脑。(自然,两位大师在竹制材料上都有涉猎。)与汪加林接触,纯属偶然。5年前的一天,一位汪姓同事约我一起去采访一个叫汪加林的竹雕艺人。同事相告,此人从事竹雕多年,却一直不接受媒体采访,甚至拒绝了一些央视、新华社的记者。作为一个县城电视台的记者,最怕遇到一些耍大牌的艺人,只是采访是县里下达的任务,必须完成。要不然,我会选择放弃。同事的这一预防针,让我的行事也慎重起来。汪加林年近五旬,高高瘦瘦,养着长发,蓄着长胡,一件半新的多处起皱的白色对襟上衣,一条灰色裤子,汲一拖鞋,一副不修边幅却颇似艺术大家的模样。我的汪姓同事是采访中的高手,喝了一口清茶,满嘴茶香地问道,大师姓汪,我也姓汪,敢问大师是汪华第几子的后人,至今又传了多少代了?这一问让汪加林瞠目结舌起来。也正是这一问,同事和汪加林成了一家人。我的汪姓同事便如数家珍般细说汪姓千年历史,只听得大师不住颔首。也正是有了这个前奏曲,拉近了采访与被采访者的距离。一个从不接受采访的“怪人”,就这样通过镜头和文字的报道走上了银屏。
  汪加林是土生土长的北岸人,走上竹雕行当,自有祖传的原因,也有自己的独特爱好。读书不多的汪加林,头脑却十分灵活。尤其面对一个个竹脑时,他都能以刀代笔,以物定形,刀走龙蛇,雕琢出各式各样的形状。更可贵的在于他的时代感特别强。他认为,古人的竹雕大抵购物人情,也没有超出他们当时的时代,更有甚者只知默守成规,不愈矩,也就不可能有鲜活的时代性。在他的作品中,有奥运体裁的竹雕,有世博会的竹雕,有国庆内容的竹雕,也有传统的人物山水竹雕。2009年,共和国六十华诞前夕,汪加林的一件作品《事事如意迎国庆》,长80.6厘米,高30.6厘米,竹雕作品的主体是一只大狮子背上三只小狮子,“四狮”谐音“事事”,加上背上的一个玉如意,就成了民间最吉祥的祝福语:“事事如意”了。竹雕上还雕有6只蝙蝠、6只寿桃,代表共和国成立60周年,寓意“多福多寿”。作品之大气,为竹雕之仅见。
  而其随后制作的另一件竹雕作品《神牛迎国庆》,还是打破了自己的记录。《神牛迎国庆》作品长88公分,高45公分,无论从规模还是从制作上都是汪加林最得意的作品。作品是一头犀牛,背驮北京天安门城楼,天安门旁祥云纷飞,一条中国龙盘踞其中;犀牛腿部雕有两只蝙蝠,寓意添福添寿;犀嘴叼一桃枝,桃枝上的13个寿桃代表着13亿中国人民。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汪加林也凭着自己独特的技艺摘得数届百花奖金奖,成为全国屈子可数的竹雕大师之一。2010年,他更是被邀请参加上海世博会现场雕刻。一个徽州手艺人,能做到这样的真不多见。
  1987年,岩寺作为歙县的一个工业重镇被划分出去成立“徽州区”之后,好长的一段时间内,这里成了我的盲点。但这并不影响这片生机四溢的土地上涌现出一个又一个的大师级人物。在竹雕上,洪建华是其中的佼佼者。
  2011年春,我在友人的引荐下,与洪建华有一面之缘,更为有幸的是参观了他的竹雕艺术馆。很难相信,那一件栩栩如生的竹雕作品,竟出现在身边这个白净的年轻人之手?一无学历、二无家传、三无师承的“三无大师”洪建华是徽州区岩寺镇洪坑村人,初中毕业后,他渐渐迷上了雕刻。他照着村中的牌坊刻狮子、雕绣球;下田干活,也找些怪异的木桩雕刻走兽。他还跑潜口民宅,跑呈坎古村,跑棠樾牌坊群,跑屯溪老街,用眼看,用脑子想,用心感悟徽派雕刻的神韵。在数十年的雕琢中,他潜心创作了“商旅图”、“西厢记”、“圣人泛舟”、“游春图”、“踏歌图”等一件件闪烁着奇异光辉的竹刻精品。其中,最让他感到骄傲的是《竹林七贤》这件被故宫博物院永久收藏的竹刻作品。“竹林七贤”笔筒高16.5厘米、直径14.5厘米,刻化了晋代诗人嵇康为首的竹林七贤。其雕刻手法为深浮雕,有四到五层刻工,最深处离竹黄(内壁)只有3毫米,整个画面布局巧妙,疏密相间、虚实相生。
  我国有记载的竹刻艺术已有五、六百年历史。但清代嘉庆以后,竹刻水平逐渐衰退,后来最能体现竹刻功力和技艺水平的深浮雕更是无人能刻。洪建华的作品攻克了深浮雕难关。他的作品《踏歌图》在第八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作品暨工艺美术精品博览会上获金奖;“竹溪堂”雕刻作品获“国外使节最喜爱的中国优秀民间文化品牌”。竹刻笔筒《农家乐》被评为“中国农民艺术展”精品奖,被中国农业博物馆收藏。2007年以来,央视的《乡土》、《财富故事会》等栏目相继对他进行了宣传报道。
  要说汪加林和洪建华,他们之间有许多相同点。一样的手艺人,一样的农民艺术家,一样的凭着自己的本事而载入中国竹雕的史册。他们依旧是徽州手艺人,但他们把手艺人的光彩映射进了一个历史
  2013.6.11伟民于歙县七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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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哥勋章罐水天才奖

发表于 2013-12-19 10:26 | 显示全部楼层
新时代,许多手艺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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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补 鞋

  始终觉得鞋子是对脚的一种束缚,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穿了袜子再穿鞋,却并不见得寒风就无法侵蚀。因此一个童年憧憬着对夏天的热爱,那是一双脚得以解放的时候。即便现在想起来,我也觉得那个时候稚嫩的脚掌为什么那么耐磨耐搁:光着脚丫,在山村逼仄的小道上狂奔,在小溪里自由自在的行走,更有甚者随父母下田上山也不用鞋子,却依旧不会起泡更不怕被藤蔓荆棘……真是奇了怪了,多年之后,当我再想重新演习儿时的赤脚行走时,却不得不皱着眉头咬着牙忍受着那一个个小石头给一双脚带来的刺痛,才能缓慢迈动步子。我们的脚,在多年的行走中,不但没有变得更加坚硬耐用,而被无所不在的代步工具和质地棉软的鞋袜所呵护而至退化成了不堪一击的婴儿模样。
  八岁上学的时候,我有了自己的第一双凉拖鞋,褐黑色,仅前面有帮,五个脚趾和一大截脚面都能畅快地露在外面,透气得如没穿鞋子一样。这是我最钟爱的一双鞋,穿着它,可以下河摸鱼,可以上山干活,还能在学校里引得众多同伴羡慕的眼光。一个夏天,甚至到了深秋时节,也没舍得换下。可惜的是,这样的无节制的使用,使得一双鞋子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断帮了。母亲说,你这孩子脚也太野了。父亲说,没事,我来帮你补。父亲搬出了火盆,从灶里掏出火来,找来钢剧条在火上烤红了,便往断处烫去。一股刺鼻的塑料味道升腾起来。很快的,断了的鞋帮处再次粘合了起来。再之后,鞋帮断裂之后的补救工作我就自个儿上了。有时也会因为没有把断处对整齐而使补好的鞋子磨脚背,却终于可以不怕它们罢工了。其实这样补好的鞋子的牢固程度并不可靠,往往在一次奔跑中,突然发现脚下面的鞋子不见了,一回头,它老人家在后面安静地躺着,鞋帮的再次断开,让它和脚分离开来。一双鞋到了四分五裂,再也无法下手的时候,只得找鞋匠代劳了。
  村里只有一个鞋匠。能代表他是鞋匠的其实不是他有多好的手艺,而是他拥有全村人中唯一的一台补鞋机。补鞋机的工作原理和缝纫机一样,只是动力不同,缝纫机是脚踩的,补鞋机是用手摇的,用的也是稍粗一些韧性极好的尼龙线。在一阵嗒嗒声中,断帮处被丝线连接了起来。只是这样补好的塑料拖鞋却并不好穿,塑料是硬的,丝线的连接点处特别磨脚背,一天下来,更是又红又肿,睹气之下,干脆把鞋子扔在了门后,依旧光脚起来。后来才知道,那样的补鞋机是用来修补布鞋面和皮鞋面用的。母亲做的布鞋自然用不着机器,而一个农村能买得起运动鞋的几尽为零,所以鞋匠要修补的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双解放鞋。为了讨要生活,村里的鞋匠一年中有大半年是在一座座县城度过的。就算回到家里帮忙农活的那段时间,也必会在雨天里一个担子挑了四邻八乡地转悠。一个屋檐下,一处祠堂里,补鞋机一搁,一条可以收折的小凳上一坐,掏一块沾满油污的皮垫子搭在双膝上,补鞋匠的工作开始了。他知道,雨天里是一个农村最为热闹的时候,也是让一个滴滴嗒嗒的雨点声感到羞愧的时候。精力过于旺盛又找不到发泄出口的村人只得三五个、七八个地围了,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家长里短,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以至洇没了雨点的声响。而补鞋匠却有着自己的自信,他知道他的吆喝声足以吸引一个村子的注意。只需喊上几句“补鞋啰!”,他的摊子前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被围个水泄不通。果不其然,只一小会儿工夫,村里的女人们逐渐围拢过来,有来补鞋的,有来瞧热闹的。补鞋的把手上的鞋子递过去,然后问价。然后讨价还价。然后达成统一。然后商讨下一双鞋子的修补费用。
  “五毛。”补鞋匠说。
  “两毛。”想补鞋的人说。
  “那不成,至少四毛。”补鞋匠再说。
  “最多三毛了。你做手艺的要讲规矩,上次来了一个补鞋的,三毛我还不给补哩。就是瞧你手艺好。”想补鞋的人再说。最后各自退让一步,三毛五,搞定。相当于双方首报价格相加的一半。我在很多时候都认同这一理论。那就是抡半砍。比如买衣服的时候就必须这样。只是后来才知道,衣服的原价一般为标价的三成左右,才知道就是抡半砍,卖家也是有着丰厚的利润的。无怪乎,那些开了店铺的人成了改革开放后最先富起来的一拔。不用技术,不用学问,只要开个店就行。那个时候,有个很时髦的词叫脑体倒挂。自然这和手艺人还是有着许多的不同。
  村里的补鞋匠大家喊他鞋匠平。鞋匠平个头矮小,力气却很大,我见过他抬过大石头,四人杠,一点不含糊。和众多的手艺人不同,鞋匠平虽然被村里人称作跑三江四码头的,却并不擅长言语。也就是话不多,还认死理。若是遇到一两个价砍狠了,鞋匠平二话不说,收起摊子就走,一点不留余地。因此大家也都知道他的脾气,对半着砍一下价也就满意了。毕竟一双解放鞋好几块钱,修修补补的对付上一年半载,还是个很花得来的事情。水至清则无鱼,手艺人,多少要给他一点赚头。
  我在读高中的时候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双皮鞋,那是一双尖头高跟皮鞋。一双脚缩在里面,像裹脚一样难受。可那是一个时代的象征和标志。为了不至于脱离一个生活的时代,我只好忍了。不知道是为了听那一声声清脆的笃笃笃的声响,还是怕那高高的后跟被磨低了,那个时候的人,无论男女都喜欢钉鞋掌,把一块形同半月形模样的铁片钉在鞋底上,走起路来,声音清脆,响亮。直到一次考试,监考的是一位穿着尖头皮鞋的男老师,装模作样地在教室里肆无忌惮地行走,那一声声清脆的笃笃声搅得头脑发疼起来,之后我深恶痛绝起那块鞋掌来。好在这样的历史并不长远,男人的鞋子又恢复到了平跟时代。
  记得补过几次皮鞋,大抵是鞋面脱胶了。去修补的时候,一般都不上线,补鞋匠只是用胶水重新粘牢了,然后嘱咐一声,“这两天别穿”就完事了。于是自己也买过502、一粘灵等胶水,可这样的牢固度是经不起一双脚的摆布的。于是,补鞋成了一个学生时代经常要去完成的一件事情。
  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县城的大街小巷,补鞋匠随处可见。只是我没有碰到过鞋匠平。后来打听到他去了南方的一座城市发。那里穿皮鞋的人更多,补鞋的人也就更多,一天到晚能挣上百元……
  时光荏苒。不经意间时代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而感受最深的是一个个鞋匠们。他们发现,现代人不再补鞋了。在一个个多如星辰的垃圾筒里,一些看起来还算不错的鞋子,静静地躺在那里。那些鞋子,主人甚至等不及它们走向破损,就被扔了出来。补鞋手艺,逐渐走向式微,乃至消失。
  前不久一次回家,路过鞋匠平的家门口时,他正戴着老花眼镜在院子里摆弄一双破了好几个口子的胶鞋。见我过来,抬起头笑了笑。我招呼一句补鞋呀。鞋匠平答,嗯,给自己补哩。他的妻子走过来,悄声说,扔了好几回了,又都被丈夫捡了回来。
  望着鞋匠平一边摇轮,一边修补的认真样子,我沉默了,心头不禁泛起一股酸酸的味道。

  2013.6.16伟民于歙县七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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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打 猎

  皖南山区,地少山多。两山夹一坞也就夹出了几户人家,数个村落。有了狭窄而幽长的溪流,为了找寻一两处稍微平整的地块建造房屋,人家也就分得很散。而散落的人家,却成了一座山连接另一座山的驿站。大抵走上一两袋烟工夫,就能在影影绰绰的山岚间看到熟悉的灰墙黛瓦和母亲味道的乳色炊烟。而真能一脚不赖地走遍方圆数十公里的每一条山道和每一个村落的,也就是一个村庄的猎人了。
  打猎,从古至今都是一门讲究技术与技巧的手艺。在人类的蛮荒时节,我们看到的是扎着树叶兽皮遮住私处的一群人,手持长矛石块,围攻落单的野物。他们有着精确的分工,他们必须让每一个参与的个体使出浑身解数,才能让一个家族填饱肚子。这一集合众人之力的狩猎场景,一直延伸到近代史上土铳时代的到来。
  斜挎土铳,挂着水鳖(水壶)和一个黄黄的布包,一束短身打扮,精神头十足的猎人一出场,必定前后簇拥着他的忠诚的伙伴——数只猎犬——昂着头,呲着一口黄牙,伸着舌头,一会前一会儿后,互相追逐着,把一条山道占得满满的。这个时候,若有人迎面而来,必得一个身子往路里边的山上靠去,好腾出道来让行。猎人出征的威严用不着开道衙役装模作样地喊着“回避”,路人会自动自觉自愿地避让起来,甚至唯恐避之不及而受到猎犬的冲击。
  程小狗是村里有名的猎户。他的有名在于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吃独食,他的有名也在于他有五条健硕的猎犬,他的有名还在于一两个晚上就能捕到一头野猪——兔子、黄麂、果子狸一类的小动物更不在话下了。而他能引起我惊恐的却是他挂在身上的土铳和五只猎狗中毛色纯白的那只。那是狗中的头儿, 平日里看不出来,可主人一喂食,众狗都要看它脸色,非得白狗吃剩离开了,其他四只才敢近前抢食。即使在群狗们十分快活嬉戏的时候,只要头狗低哼一声,大家立刻规矩起来。说得玄乎的人道,在追赶猎物的时候,头狗的作用是巨大的,它能够按照主人的意愿去分配猎犬们的追赶方位,更懂得多路包抄,合众而围的道理。即便野猪块头大,在山里的行走速度也十分快捷,却往往着了猎犬的道,就是这个理。狗比猪聪明,狗更有着十分灵敏的嗅觉。一切野物,在猎犬面前是无处遁形的——除非你把身上的味道弄没了——否则即便拿着传说中的隐形草,也终究逃不出猎犬的鼻子。因此,在很大一个层面上,很难说清是猎犬成就了程小狗的威名,还是程小狗让他的五只猎犬扬名家乡一条源。
  程小狗是个昼伏夜行者,待到夜幕降临,一个村庄的其他人或是正在吃着晚餐,或是洗了身子躺进温暖被窝的时候,程小狗出发了。此时他的头顶戴着一个套,安上了射程甚远光亮十足的照明灯。猎人的手是必须空出来的,照明物具只能用头部来解决安置。这一时刻的出行是悄无声息的,五条猎犬仿佛通了人性般不再吠叫嬉闹,它们知道主人的意愿,并与主人保持着高度的默契。
  我曾透过窗台的玻璃,仔细观察过这一庄严的出行。程小狗和他的狗们就是一个个夜行的侠客,在我的眼前风一般刮过,光亮就消失在了黑黑的夜里,他们仿佛去一个危险的地方惩恶扬善,而第二天白天,那个被“惩罚”的倒霉鬼就会在众人的帮助下抬下山来,然后在刀斧的切割下,一块块鲜血淋漓的鲜肉,被前来购买的村民提回家去。
  按照农村的规矩,即便是普通的村民,只要提着锄头追赶了几步,或是大着嗓门吼叫了几声,就算参与到了狩猎的过程之中,也就必定能够分得其中一块肉的。而分肉的标准在于参与程度的深浅和贡献的大小。程小狗有一个绝技,那就是查找兽迹。无论什么野兽总得在水边饮水,也就会留下足迹。程小狗往往能够根据兽迹找寻到野物的大致藏身之处,并把猎犬带至它们的嗅觉能够发挥作用的地方,并在猎犬的帮助下,把野物堵在它们的巢穴里。程小狗的整个狩猎过程讲究的是主动出击。他并不像一些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找一个密密的藏身地方一天一夜或更长时间地守候着,纹丝不动地等待野物们送货上门。待到猎犬们找到了野兽的踪迹,在凶狠的猎犬的吠叫下,程小狗的照明灯一眨不眨地直射野物的眼睛,然后当头扣响扳机,野物应声倒地。若是偏了准头,野物便会拼命逃窜,这时猎犬们蜂拥而上,不出半个时辰也必犬到擒来。自然,若是遇到大型野物,比如两三百斤个头的野猪,狩猎过程也就惊险刺激许多。这样的庞大野物,若是伤了铳,便会发起威来,向人向狗疯狂反击。一些雄性野猪长了长长的刁牙,狠劲冲过来,就能刺穿攻击者的肚皮。终于有一天,这样的惨事发生了,那条毛色纯白的头狗满身鲜血地趴在程小狗的肩上,腹部淌着血,后面跟着四只垂头丧气的伙伴,缓缓地走下山来。后来得到的消息称,头狗追得最狠,被伤铳的野猪一个回马枪,猪牙刺穿了肚子……后来,程小狗以家人的待遇安葬了那条白狗,只是没有立碑,但那高高隆起的坟堆很长时间也没有凹陷,仿佛向世人诉说着它曾经的历史和功绩……
  父亲尚在襁褓之时就曾经历过一次险情。那一天,奶奶背着父亲上山锄草,父亲睡着了,奶奶就把父亲放在一块巨石下的平地上,这块巨石不但挡去了太阳的灼热,还为父亲挡去了一次灾难,一只受了铳伤的野猪从山上直冲而下,到了父亲身前时,幸好有巨石挡着,野猪一个箭步从父亲头顶一跃而过。野猪的后面是几只猎犬、十多个壮汉和两名猎人。壮汉都是在山上锄地的,突然发现有野猪过来,于是发了疯般,扛着锄头就上阵了。奶奶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一见父亲毫发无伤,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或者是想发泄着对野猪胆敢侵犯她孩子的愤怒,竟也提了手中的草刨,踮着小脚参与到了追逐猎物的行列中……最终的结果是奶奶分得了两斤野猪肉,在一个一年时光里也难有肉味的年月里,这两斤野猪肉让一个家的几张嘴巴,包括锅碗瓢盆在内沾了一回荤腥,意义更为久远的是成了奶奶一段极其光荣的历史,连带着父亲也被冠上了些许神奇色彩,一直让一个真实事件如传说一样,在乡村里流传了好多年。
  正当大家都已经熟悉并习惯了在深夜时分聆听传至深山之中的一声枪响几声狗吠的时候,土铳的上缴工作开始了。那些山里人餐桌上的美味也被冠上了保护的名头。猎人在一个时间点上凝固成了一块寒冰,并在强烈的阳光下慢慢融化,消失于无形。直到两年前,一些深山地区的村庄,野猪疯狂繁殖危害到了山区所有农作物的时候,才又在当地公安机关的管理下,成立了狩猎队。只是这一时候,那些简易的枪支不再归属某一个体所有,而被收缴到一起统一管理。传统意义上的猎人消失了,作为一种传承了数百年、上千年的手艺,不会再有存在的可能。尽管这一狩猎过程还会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并一直存在下去。

  2013.6.28,伟民于歙县七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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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打 鱼

  靠山吃山,砍树打猎。靠水吃水,下网捕鱼。在封山禁林,不准乱砍乱伐,又对野猪等司空见惯的野物冠以保护,收缴了狩猎的家什之后,我的父老乡亲还有一样事能干,那就是捕鱼。家乡人形象地说成了打鱼。
  新安江中,除了少见的班轮轰隆隆地闹出不少动静外,还有体格硕大的货船。而一个小村子的码头上停靠最多的是还是小脚船。用个“脚”字来为船命名,且又那么形象,一来说的是船的形状,二来说的是船的大小。还真都挺合拍的。小脚船两头尖尖,很难分出哪是头哪是尾。简单一点的,只配备一浆。夜幕降临之时,打鱼人一手缓慢划浆,一手把船舱里网撒下去,把一个河道一截为二。为了不妨碍别的船只通行,往往加了铅砣,把网沉下去。一开始只有手动船只(划浆、摇橹)通过,不用沉太深,只到有了挂机船后,螺旋桨老把网搅起来卡在上面,渔民又得再加铅砣的分量。只是不小心,这一卡机浆的事情,让一些渔民利用了去,或多或少地演变成了一起起敲诈事件,用一些破网撒进航道,专等机动船过来卡浆,然后讨要赔偿。那一次接一次的纷争,又让一条江热闹不少。当然,真正吃着敲诈饭的只是极个别人。
  打鱼,或者说成撒网捕鱼也是一门手艺。网撒什么地方,放置水下多深位置,都有许多讲究。有一名言说道,临渊慕鱼,不如退而织网。好像说得是,只要一网在手,就不怕打不上鱼。其实情况原非如此。第二天晨曦初起的时候,渔民赶在太阳出来之前,把头天晚上撒下的网拉上水面,就能分出手艺的高下。不过,这手艺并非十分难学,即便舍不得降低身段向人讨教,只要生了眼睛,多瞧上几回,半月一月下来,也能打上不少的鱼。这是一场智慧的较量,鱼儿们生成的习俗并不会因为同类的牺牲而去刻意改变,它们的来路去路一但为人们所熟稔,也就注定了鱼儿们的下场。
  我的许多小学同学,后来都成了捕鱼的能手。那个在学校里让我们猜谜语的同学江国家,就是其中的一个。至今还记得那个谜面:“去时路路通,来时路不通,死在竹园下,葬在人当中。”江国家一脸灿烂摇头晃脑地像背诗一样说出了谜语。大家面面相觑,久久思考而不得要领。等了半响,见无人应答,江国家露出失望的神色。似乎在说,你们考试成绩那么好,看来也并不聪明。这时我便脸红起来,仿佛被他瞧低了去。“捕鱼呀!”终于,他一声大叫,叫破了谜底。我们还是不明白,那时节还真不耻下问了。为什么说成“死在竹园下”呢?“小脚船不是有个竹篷吗,竹篷不就是竹子做成的吗,鱼从网上缷下来,不就丢在船舱里?不是死在竹园下又死在哪儿呢?”
  真没想到,一年级读了三年还考不及格的他,这个时候,全然成了一位智者,而我们则成了趴在井底的青蛙,只知道抬头仰望圆圆的天空。在那一刻起,我就认定,他一定是一位捕鱼的高手,是新安江所有鱼类的克星。自然,后来的事实证了我的猜测。江国家虽然与我年相若,却是“连”字辈份,与爷爷同辈,上头有着三个哥哥三个姐姐,他出身的时候,大姐的儿子已经半岁多了,同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造物主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如果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大抵只在表现上,让人们产生高低贵贱的联想。而在造物主的心底深处,却没有这么多讲究。江国家的才华在学校的教室里,在老师的提问中,在一张张试卷的应答时得不到体现,而在一条浩淼的江水里,在一只小小的脚船上,在撒下每一天的希望的网上,我们见到了别样的智慧。这智慧是造物主对他的补偿。让他能凭借一已之力,养家糊口,绵延生息。到得21世纪,他更凭着一只挂机船从事客运发了家,到得家乡的公路打通之后,水力客运遭遇寒潮之时,则又捡拾起船匠手艺,始终摇身变换,无论时代怎么变化,终究没有难住他。当然这是后话。
  网具是一件易耗品,往往十天半月下面,网口就会出现破损。打鱼人家自然得学会补网。一张网往几根竹子抬起的架子上一挂,一个梭子模样、缠满网线的补网工具,来回穿梭,趁着一轮夕阳,外带几声狗吠,真有点电影里的模样。若是遇到大河涨水,大水垃圾从上游借力而下,那可就算是渔网遇到了克星。数千元的一张过河网不被大水冲走已是万幸,修补起来也得好长时间。这时候,就得请上专业的补网队来帮忙。而发大水的时候,却又是鱼儿最容易上网的时机,一般的打鱼人是不愿意放弃的。他们拿着网破和生命的风险在博弈。江上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小脚船在一个接一个的浪头之中,时隐时现,看着就揪心不已。一旦到了这一时刻,打鱼人年迈的父母便再也坐不安稳,一个人一边门框倚着,向外眺望,相对无言。这是渔者之命,只要从事了这一职业,就得认命。自然,他们的担心是必要的,在一个梅雨季节里,多少水性至好的捕鱼人被洪涛夺去了性命。他们唯一希望的是,这一厄运不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熬了一个晚上的父母,第二天一早大抵会露出担忧过后的笑容。一网拉起上千斤的鱼并不算是最好的,多达三千斤、四千斤以上也是常有的事。这么的多的鱼,卖出去就成了问题,往往是全家总动员,老幼齐上阵,一条源扁担挑了四处兜售,价格也比平日便宜不少,只须几毛钱一斤。那是一个江边农村家家户户鱼宴的饕餮时节,走到哪儿,都能闻到鱼儿特有的香味。
  或许是出于本能吧,江边长大的人们,个个都会游泳,人人都能潜水,即便没有网具,也会变着法子去捕鱼。在一个炸药管制并不甚严的时候,人们便会把人类的发明用在手无寸铁的鱼类身上。我家就在江边上,不时地可以听到炸药在水中发出的闷响,不用问就知是又有人在打炮了。这样的结果是,鱼无论大小,只要处在一定区域便会集体翻了白肚。更有甚至,用药物毒鱼,自然得在小溪里进行。药物所到之处,自是死伤无数,全然没有了人类所应该具备的绅士风度,残酷得与涸泽而鱼无异。小时候,一条小溪处处活跃着石斑鱼的身影,在我的成长过程中,那些流动着黑白双色如石头斑纹的鱼儿,逐渐失了踪影。只到人们的暴行引起了当地政府的注意,不得不用上各种各样的形式去禁止。只是人类无穷的欲望,远不是几纸文字可以左右的。只有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恶行已然毁坏了生存的家园时,才会从心底里去悔恨曾经的不该。于是便又想起了网鱼者的仁慈来。网口的大小决定着只有符合这一规格的鱼儿才会落网。大的,触网后退了,小的,不用回头便装过了网眼。人类在向自然索求的同时,更应该知道如何保护自然,这样的索求才能代代延续下去。或者一个环节断链了,再想粘合起来,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2013.7.6,伟民于歙县七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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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木 雕

  这种与斧凿刨铲打交道的手艺,大抵是须眉男子。却在一个不经意的时间,让一个花季少女陈秋香着迷上了,便误入尘网28年之久,至今没有退隐之意。她的这一执著和坚忍,也成就了一个徽州木雕女掌门的头衔。是为记。

  爷爷的爷爷在修建花厅屋的时候,表情依旧平静,内心早已汹涌澎湃。但他得始终保持着徽州人内敛谦逊的姿态。惟有如此,方不会被人背后笑话。这是一个叫灵山的村子里的第一间花厅屋。有偏门,有正门。走过偏门,绕上两个小弯道,还有一个硕大的厨房,随意摆放4、5锅灶依旧宽敞。爷爷的爷爷,我的太太爷需要这样的安排,或者说成排场。他的用意是明显的,自他起往下数代再不会为繁衍生息而拥挤了。一个厨房都如此讲究,正堂自不待言。从正门入口,不能直视内堂,一道屏风挡住了视线。或左或右绕上两步,跨过高高的门槛,才能见到照壁下的八仙桌,和桌子两旁的太师椅。自然,照壁上还配有字画、对联,正堂两边的木壁上各有两幅吊屏,早先为梅兰竹菊。或其他风景。到了上世纪中叶,红色漫天时节,大抵换成了毛体书法写就的毛诗毛词。花厅屋虽只上下两层,房间却多达十余间。粗壮的立柱和冬瓜梁之间,雕琢了诸如狮、虎挂件,显得大气磅礴、庄严肃穆。
  在整个房子基本建成时节,木雕师傅上场了。他们拿起竹子做成的丈量工具“五尺杆”好一阵比划之后,在一个天井里,借着天光,开始了他们的工作。从树桩的去皮开始,锯成细料,用一只木工铅笔勾勒出各种图案,恭请太爷爷定夺。自然,荷花和螃蟹是必须的,那是“和谐”的谐音。徽州人自古讲究与人和谐,与自然和谐,而和谐的真正意图在于赢得发展的环境和机遇。一匹马和马上的人也是必须的,那叫马上成功。蟾蜍和桂树也是必须的,那叫蟾宫折桂……诸如此类,为的是讨个好彩头。我的太太爷以其文治武功,一举夺得了清末的文武秀才,那份轻狂和自得被几个木雕师傅雕成了图案,做成了屏风,一直流传至今。
  许多时候,我就是盯着那些雕工精细的花朵枝条走兽人物来想像祖宗的模样,和他们当时功成志满的心情的。叔公常常指着上面的一两个图案,旁征博引地介绍着里头的寓意。然后,摇摇头说,就得多少工夫呀!五个一流工匠足足干了三年!
  父亲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山外的祖父母抱养,花厅屋的好歹就与我们无关了。但并不妨碍我在一个童年的串亲时节,一昧地和堂兄弟、表兄妹捉迷藏,一个大房子曲径通幽地成了我们孩提的乐园。只是那时候,太太爷的花厅屋有几个房门前堆满了柴火,他的子孙中有不愿意留守的,就搬了出去建了新房,而用一堆木柴代替门神,替祖上守业。透过柴火的缝隙,隐隐可见里头雕琢精致的图案,一只鸟,一棵树,或其他图案。镂空雕,双面雕,随处可见,即便掩埋在柴草中,也不失其原来的高贵。
  在歙县县城西园,现在叫做徽商大宅院里,木雕作品散见在各个门楼、房屋之中,这里应该算作木雕之集大成所在。或是小时候对那些图案早已烂熟,而多少没了猎奇的快感。只到陪着一拔拔客人观赏并从他们的嘴中发出唏唏啧啧的赞叹声时,才能让我强打精神,并顺着他们眼睛的方向,定格在一扇扇花窗上。精湛的图案,一流的刀工,层层叠加起来的镂空工艺,原本它们的产生,流传,以及引发的感叹,绝不是我等粗俗之徒所能窥其一二的。再有就是徽州区的潜口、呈坎等国字号文物集结的地方了。随便在一个村口,停下脚步,然后抬起头来,就能看到梁柱之上,门窗之边的先人功课了。自然,在休宁县的国保单位三槐堂,私人博物馆见明堂等处,也一样能够看到在别处所看不到的精妙木雕作品。
  按理说,在现在的徽州大地上,从事木雕技艺的人尚不在少数。他们大都是从县级的工艺厂里走出来的。不知从何时起,这些怀揣技艺的师傅们一夜之间下了岗,成了有力无处使的弃儿。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如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般,从事美术工艺的一群人在经历了很长时间的茫然之后,就又被重新唤醒了过来。他们的遗弃,在于一段时间内少人重视祖宗的遗留,那个被“青砖黛瓦马头墙”高度概括的徽派建筑被真空了概念的时候。而他们的唤醒,更在于一个族群的重新觉醒和价值取向的重新认定。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一个古老徽州又该用什么作为民族的认定而走上世界呢?可以是徽学,但文化的东西却不是可以轻易捉摸的,文化的东西是仁者说有智者说无的东西,多少力所不逮。但一间间挺立着历经数百年风雨而依旧存在的建筑却成了个无需高声语的活化石。作为徽州三雕之一的木雕也就在那一刻复活了。一间接一间标榜着传承的工艺加工厂也雨后春笋般复活过来。陈秋香也正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中期,毅然决然放弃沿海城市优厚待遇回乡创业的那一拔手艺人中的一个。
  我们的交谈只是拉家常。初中毕业后,便不想读书了,想当个画家。川湖,休宁县城边上的一个村,横江东流,景色旖旎,那段时间总有一个老人来作画,陈秋香着迷了,竟然就当起了老者的学生。后来才知道老者是一名木雕师傅,作画只是出来为木雕写生。许是爱乌及乌吧,一个花季少女竟然成了一名木雕学徒。凭着能吃苦肯耐劳和一份聪颖伶俐,陈秋香一下子就成了县工艺厂的木雕师。只是这碗饭没吃多久,工艺厂就解体了。陈秋香只身去了广州打拼。几年后,在稳住阵脚并有丰厚待遇时候,家乡的徽派建筑修复工作开始了。工艺人成了一个时代的骄子。陈秋香回到了家乡,办起了自己的工艺厂……参与了一个徽州一府六县重大工程的修复工作,一个个配件从那双纤手紧握的钎凿中流淌出来,流向一个个屋脊、梁架。三槐堂,唐模民居,潜口民居,齐云山太素宫……一个个名字响亮并足可代表徽州的建筑,都与她有了血肉的关联。我在与她的交流中,没有过多关注挑、挖、刺、镂的木雕技艺,而是把目光停留在了她那双修长的手指上。她突然害羞了,说,不要看,上面好多疤痕哩。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做了这一行,我的第二张脸没有了……
  是的,那一手深深浅浅的疤痕里,塑造了属于她,一个徽州木雕女掌门更多的脸。那些更多的脸,正接受着来到徽州这片土地上的远方客人更多的赞美。也许,这样的回报应该够了吧。

  2013.7.6江伟民于休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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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茶 贩

  “银针碧螺漫自夸,玉壶沏煮胜紫砂。夏至日长行人少,担歇柳荫闲斗茶。”诗句说的是宋代一茶贩上街贩茶的情景。这个卖茶人卖的是茶水,即冲好的茶。自夸为银针茶、碧螺春,都是上品佳茗。只因没有紫砂壶,便又自吹自家的玉壶沏茶更好。可烈日炎炎的夏日,却少有行人顶日游街,卖茶人只好找个树荫之地与他人斗茶歇息去了。陆羽《茶经》引晋代《广陵耆老传》云:“有老妪每旦独提一器茗,往市鬻之。市人竞买,自旦至夕,其茗不减。”茗,就是茶水;上述的宋代茶贩和这名老妪算是最早的茶水小贩了。茶叶,作为东方的神奇之叶,不知流传了几千年。而这种以茶水为业的生意人,却是茶贩的鼻祖。发展到现代,虽有茶馆茶楼无数,却再不算作茶贩,真正意义的茶贩,是以收取茶叶贩于外地销售而赚取利润的人。
  徽州多山,除了种植少量的水稻、玉米等农作物外,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山前屋后的茶园。在徽州,叫得响的茶叶牌子就有不少:黄山毛峰,竹铺大方,祁门红茶,太平猴魁,休宁松萝……凡叶片生于徽州,或者周边的长江中下游地区,不同的厂方收取鲜叶之后,生产出来的茶叶也就挂上了加工方的牌子了。自然,有着庞大加工作坊的厂家,便成了公司,也与一个“贩”字再无瓜葛。尽管这样的公司的创始人曾经在十年、二十年前,只是一个小小的贩卖茶叶的生意人。我却更愿意称其为手艺人。这手艺不全在手上,更在一双精到的眼睛里,灵敏的鼻子里。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在父亲的极力反对下,我还是做过一次茶叶贩子。当时得到的信息是,歙县新溪口有几个老板连夜大量收购一批茶叶下沪杭,若赶在老板们出发之前,收购一批茶叶或许能赚几个差价钱。当时正值春茶毛峰开采,市面上的价格每石7000元左右,前来报告消息之人是一名长者,也是我的朋友,刚从粮站退休下来,于是立马放价,不到两个小时,收得干茶40余斤,划着小脚船便往十里水路外的新溪口赶。两人一身汗水赶到目的地,老板在打包茶样的时候,眉头一皱说,太潮了,不能收。至此才发现,为了赶时间,在收茶时没有注意干燥度,大袋一装之后,茶叶吐潮,全变软了。这一急非同小可。一小袋茶叶价值3000多元,是我当时一年半的工资总和。只得陪着笑脸,央求老板开恩。最后,老板颇不自愿地点了头,却去除了多斤水分,一举生意不但没赚到钱,每人还亏了50元。父亲得知后说,亏得不多,买个教训。自然以后更加小心,做小本生意之人更是经不起亏折的。只是不久,类似的亏折又上演了一回。那时,春茶接近尾声,村人所制毛峰茶个头奇大,开称收购者已少有人。当时我正下岗回乡开一小店,为了招揽顾客,照常收购,倒是赢得了好名声,最后在处理收来的茶叶时候遇到了麻烦,以收购价把三大袋茶叶交给一个小学同学。那个小学同学没付现金,打了一张300元的欠条,至今15年过去,小学同学再未谋面,欠条成了一张废纸,时日一久也不知丢于何处了。有了两次的教训,便不再做茶贩,自知不是那块料。后来在与各类从事茶叶生意的经济人接触后才发现,那才叫“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正是有了如我一般的失败者,才有了一个个崛起在争过独木桥时的胜利者。
  那时候,大多茶贩贩得一定数量的茶叶后,便前往一个叫繁昌峨桥的地方销售。乡镇一级政府工作人员在水路、陆路设了许多路卡,检查出境的茶叶是否开了茶叶增殖率发票。一些有门路有靠山的茶叶贩子,往往采取少开税款的方式赚取差价。正所谓马无夜草不肥,门路大得能够遮天的少数人,更是一路绿灯放行。如此一来,三五年下来,便掘得了人生的首桶金,至后摇身一变,步入人生鼎盛逍遥时期。
  而在茶贩这一阶层中,他们中有更多的人是凭着自己的胆略和阅茶的本事,由一个个“扁担贩”成为一个个企业家的。众多的茶贩首先得是一个村子里的制茶高手。有了制茶的功夫,才能学会看茶,茶叶中是否参了假,自是一闻便知。一些狡黠的茶农在一双双锐利的眼光和灵敏的嗅觉中露了原形。这样一来,茶贩们有选择地收购经得起市场检验的茶叶,以滚雪球的功夫,慢慢壮大自己的腰包。歙县汪满田村村民汪智利,原本只是一个木工出身,却与茶叶有着不解之缘,硬是凭着一身质朴,背着茶包闯沪杭,闯下了“汪满田滴水香”的金字招牌。
  更多的茶叶经营者,借助着祖宗的荫蔽,传承着那断曾经的辉煌。2008年4月15日,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那只是一个曾经过去的日子,绝大多数人不会去记取一个普通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而对休宁松萝人来说,那却是一个永远载入松萝绿茶史册的日子。当天下午一时,美丽宜人的杭州西湖畔,烟雨朦胧中的中国茶叶博物馆显得尤为迷人。由中国茶叶博物馆、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休宁县人民政府共同举办的“哥德堡号松萝茶回娘家”活动正在这里举行。一个茶叶品牌与一艘沉船相联结的故事在这里上演。1745年9月12日,哥德堡号在驶入瑞典哥德堡港口时沉没,当时载有370吨中国茶叶。茶叶在1984年———距沉船时的1745年已有239年时间被打捞上来。有关茶文化专家惊叹:谁能想象,被海水与泥埋淹近250年的沉船又见天日。更惊奇的是,分装在船舱内的370吨茶叶,一直没被氧化。其中一部分还能饮用。一些亲尝过两百多年前茶叶的人道出体会:轻啜几口,虽茶味淡寡,似有木屑香气,口味依旧悠长。于是关于瑞典“哥德堡号”沉船古茶原产地就成为人们关注的问题。后经专家考证,沉船茶样的品种就是松萝茶,是安徽休宁地区的一种松萝茶。王光熙,松萝茶第25代传人,高高举起了松萝的牌子,曾经断档的历史,被焊接了起来。现在,作为黄山市最大的茶叶出口企业,一路领跑。如果说王光熙借助了一个品牌,那么方国强则借助了地利——新安源。休宁的流口、汪村、鹤城三乡镇处在新安江源头,这里成了新安源有机茶有限公司的大本营。新安源系列茶品,也以其有机的品质得到了欧洲一些国家的认证,一跃成为安徽著名商标、中国驰名商标。
  历史的车轮从来没有停歇过,按其惯有的频率,平缓而迅速地辗压着曾经和过往。从茶贩中成长起来的企业家们并没有改变他们真正的手艺人的身份,如果说有,那么他们只是变成了更大的茶贩罢了。而留下的真空,自然会有新一代的扁担贩们来填充。而他们的中的一些人,也会发酵成长,产生的泡沫,在湮没“一只只沉船”的同时,闪现出束束炫耀的光芒。优胜劣态的自然法则,似乎更准确地在茶贩这一行当里得到了佐证。

  2013.7.11 伟民于歙县七川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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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9 15:17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八 烧 窑

  游走徽州大地,不经意间,就能在一条清澈的溪流旁边发现一个高高隆起的山丘,透过丛生密集的杂草缝隙,就能找到一两个缺口。这就是一座废弃的砖窑。那个缺口,是砖窑的门和添柴的灶口。一块块打磨平整泥坯从这里进去,关上门,灶口处弥漫起数日炊烟之后,再把烧硬的泥坯掏出窑口。这时的泥坯子就成了砖头。青砖或红砖。都是建筑房屋的材料。一块块整齐地码成一堵堵矮墙,把个原本荒芜的砖窑四周点缀成了生气四溢的街巷。等待着它们的新主人赶着牛车马车来装运。抟几块土,出几身汗,就着荒凉劳累上一段时日,烧窑人就得赶在霜降时节回家。那时候,他们的腰包里虽不丰盈却也不干瘪,那透亮的汗水和红通通的柴火烧出来的几块银元,足以让一家老小乐滋滋地过上一个春节。
  走进一幢幢庭院深深的徽州古宅时,那静静砌在墙体里的的砖头,不时让我产生幻觉,那过往的日子里,被烈日烤裂皮肉的汉子,正用力甩打一块泥土。他不停地举起来又摔下去,僵硬的泥土慢慢变得柔软,最后一次,汉子把柔软的泥块摔进了一个长方体的匣子里,用手拍实,再用钢丝做成的弓状物把多出来的泥尖刮去,提起匣子用匣沿的木板往工作台上一拍,一块成型的泥坯砖就完成了。我不知道,一座窑一次能容纳多少块砖坯,500或者1000,或更多,数个汉子光着上身,任一个脊梁流成一条小河时,窑主说一声,装窑。于是众人停下手头的工作,蜂拥而至,把一块块泥坯装进小翻车里,两三个人成了一个工作小组,填塞着那口巨大的肚子。我没有亲见过窑里面的陈设,但我的想象肯定是见过的。那个原本黑暗却又要经历炼狱般炙烤的窑洞里,必定有着一排排耐高温的如梯子般的架子,这些架子,在一个农村,只能用随处可见的石头砌成,然后,把最后一道关的烧窑手艺人,小心地一块块地把坯砖搁放在上面。所有的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便是关紧窑门。这时的砖窑成了一个密闭的容器。唯一通着容器的是一炉灶膛。这是一个凤凰涅槃的过程。一块块随处可见的泥块,如那只传说中的阿拉伯沙漠中美丽而孤独、接受着每500年自焚为烬、再从灰烬中重生的神鸟一般,成为永生。一块泥土,名不见真传的泥土,从此与一幢明清古迹相连起来。
  砖头的加工虽然比不上陶瓷一类的精细用品,但凡是通过窑口烧制而成的东西,都会由于一个不经意的差错,并使一窑砖头成为废品。它们失去了平整的外表,失去了应有的硬度,变成了一堆让烧窑人脸红心乱的怪物。这个时候,需要一个人出来承担责任,或者大家一起来扛起一次事件的过失。那一刻,天应该是阴沉沉的,黑云压顶,窒息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只有等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过后,天空才会重新清明。雨过天晴,汉子们甩一把汗,就把忧愁甩到了地上,渗进了泥土。他们重复着单调的动作,选土,抟打,装窑,烧制……这样的工作场景,像一幅流动的画轴,从一头打开,缓缓舒展到另一头。
  江华渠是村里的窑工头子,他带去的是一个村子的劳动力。到了盛夏,农事忙过了,正是庄稼人一身力气无处挥洒的时候,江华渠说一声,烧窑去罗,明天动身。一个晚上,母亲的叮嘱,妻子的不舍,孩子的挂念,都要迅速划上一个句号。他们需要轻装上阵。一个包袱,就背起了一家人殷切的目光。那些尚未明确的挑战,容不得烧窑人分去一丝一毫的精力。第二天凌晨,村里的五六个汉子,趁着夜幕行走在宽不盈尺的小道上。脚下的路从小道变成板车道再变成汽车道,他们越走越宽,分明感觉到经过了一个繁华的城堡,继而再次转向板车道、小道——从一个山坞走向另一个山坞。他们不知道走了多少天,包裹里的苞芦馃即将食用干净的时候,在一个窑口处停了下来。开工之前,得先安顿自己,几根新斫的木架架起了一个个栖身之地,挂上几块塑料布,一个窝就成型了。江华渠把窑主提供的床板往地上一搁,丢下包袱,就又四处溜达开来。他在审视这里的泥质和厚度,查看窑口的大小和密闭程度,然后,和窑主一道,一个人一窝烟袋叨了,谈起了合作中的细节。比如烧制的进度,出货量,比如窑工的分成。农村里有句话叫做先小人后君子。事事考虑周全了,才会少些麻烦,而这一切都是一个窑工头子所需要的本事。他得对跟着他一道出来的窑工负责。而这种负责却会因为一次过失,他的话语就会失去感染力和号召力,那么这个群体也就消散了。
  一切准备就绪,工作就开始了。从第一锄锄开被荒草掩盖结实的泥土开始,一个流程就走向了正轨。每天的日出到日落,从一个斗士般昂首挺胸再到精疲力竭地回到窝里躺下,他们的肌体和他们的意志力一道,消磨着一个个日子,从一块块烧制成的砖头里计算着属于他们的微薄报酬。
  我是在上了小学之后,才知道父亲在很小的时候就成了一名窑工。而这一段经历,父亲却从来没有向我说起过。许是那段与年龄和体力都极不相符的重体力劳作让他再也不愿提及。而在其后的一段日子里,父亲为了赶制一间柴房,重新操起了旧业。父亲的一次示范性的劳作,也让我亲历了一块砖头是怎么来的。
  前几天回家,与父亲唠起了窑工的生活。父亲只轻轻说道,在家务农的,什么事都得会干一点,否则又怎么能够养活你们哦。一句话,说得我鼻翼生酸。父亲说,在农村里,砖窑特别多,几乎村村寨寨都有。而窑工却是一门学问颇深的手艺。有的人干了一辈子窑工,只知道敲打几块泥坯,而烧制时的火候才是最终决定砖块成功与否的关键。我便问道,那为什么出了废窑之后,却要大家一起分担责任呢?父亲说,一个群体里只要有一名精于火候的窑工,大家分得的钱就会多上不少。可谁也不是完人,还能不出一两次错哩。只有窑工们合成一个团体,再重的担子也就挑得起来了。
  我不知道,那些废弃的砖窑始于什么年岁,但我可以肯定,它们辉煌的日子就在昨天,一个离我们并不久远的日子。我更知道,在一个个徽州农村,还有众多如我父亲般的窑工存在。只是谁又会聊一座废弃的砖窑和一个多年不再从事的职业呢?
  如果可以,我的这一陌生却又能勾起些许记忆的话题,你就把它当成一次人生经历的回放吧。别了,赤膊上阵的窑工们。别了,那一个个被历史淘洗去的手艺人。

  2013.7。12伟民于休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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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赶 骡

  那是一幅流动的画轴:在长满松杉庄稼和野草的山脊上,一头全身乌黑的骡子如一只蚂蚁般负重行走,骡子的身旁或身前,滚动着一粒扁长的黑豆,若是目力可及,那应该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赶骡人。他的头上戴着草帽,肩上披一块如骡身一般乌黑的毛巾,一手牵一缰绳,一手捏一根小木棒。远远望去,行走的步履像一只蠕动的蜗牛。从骡子踏上负重的征程,他们似乎从来就没有停歇的时候。一个人和一头骡子,组构了皖南山区峭壁山道上的一幅水墨山水,从晴天走到雨天,从早走到晚,从春走到冬……走着走着,骡子老去了,赶骡人老去了,脚下的山路却依旧年轻。那些布满路面的石子和叫不出名来的野草,已经把根深扎大地。裸出地面的石子棱角,虽然已经打磨浑圆,却依旧硌着脚底,那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的野草,让生疼的脚稍微感受到路的温柔。一头骡子和赶骡人,不能改变什么,即便是一条和他们有着数十年交往的山道。
  从新安江码头到一个叫上汰的村落到底要走上多少脚,走上多少时间,怕是没有人能比骡子和赶骡人知道得更加清楚。当然,知道脚程的还有挂在骡子背部两侧的两个篓筐和篓筐里的不时变换的货物。赶骡,这一手艺人似乎并不包含多少技术成分,唯一的要求是一个人要有骡子一样的体力、耐力和脚力。重复着来来回回,重复着丈量一座山的高度,一条路的距离。
  赶着骡子驮运货物原本是一个十分远古的行当了。沙漠戈壁的马帮、驼帮,古道夕阳里孤独寂静的行走画面,早已通过影视画面烙进我们的记忆。而在徽州农村,这门行当却因少了许多电影明星的加盟,至今没有走出群山去震憾山外的心灵。而在他们生活的村落里,赶骡人带给大家的不是艰辛而是富足、荣耀和忌恨。一头骡子抢走了人的肩膀的生意,畜牲与人抢起了谋生的饭碗。骡子以其强大的体魄和耐力以及日复一日行走本事,以更加低廉的价格取代了一条条扁担。它和主人的付出却很难换回一束怜悯的目光。那些被解放出来的劳力在没有找到合适的谋生手段之前,只能以乞怜的目光和比骡子更坚忍的行走,在与牲畜的竞争是分得一钵羹汤。但是一个人的体力怎么可能强得过一头牲畜呢。在一个烈日当空的白天或是风雨交加的夜里,他们倒下了,躯体发着高烧,腿脚变得哆嗦,用以惩罚他们对身体自杀式的透支。赶骡人借助一头骡子的力量取代了一个个壮汉。其实,壮实汉子的后人,后人的后人,终于在活络的政策支撑下,从一个集体经济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凭着优良的坚韧基因,在一个个大中城市站稳了脚根,挣下了名号。而这些都得益于一头头骡子和一代代的赶骡手艺人。当后人的后人衣着光鲜地回到生养他们的家乡时,原先的螺子早已做古,赶骡人也不知换了多少茬,而骡子和它的主人所有的行进路线和劳作方式却没有丝毫改变,通过没有尽头的行走,日日担负着一个村庄的供给。现代化的进程可以在十年二十年间,让一个个城市发生巨变,而那些力量还不足以影响边远山区的道路、农村和一代代的赶骡人。骡子的命运,也正因了它们的负重能力而存活在山间的小道上。唯一不同的是,它所在的村庄正在萎缩,村庄的需求正在减少,为了获取足够的食料,它必须担负更多村庄的驮运任务。从一座山头下山,再从另一座山头上山。它开始学会警惕那些没有涉足的山道上的一个个陷阱,保持着一个健康的体魄走完属于一头骡子的一生。
  赶骡林早已让人忘却了他的名姓。和他的父亲一样,取上名字中最后一个字,加上赶骡这一职业,就成了他的新名。赶骡林真正接过父亲的缰绳早已过了不惑年纪。这一年纪却是一个赶骡行当所需要的必备要求。农村里人过四十,正值壮年,体力充沛,心境却宽和了许多,能够容忍一条山道的漫长和伙伴的缓慢,受得住各式各样的目光,或猎奇,或怜悯,或兴奋。这样的年纪,更懂得人情世故,哪怕挂在他旁边的一张张脸上的笑容并不真实。赶骡的收入是以货物的重量来计量的。这一天他所能接到的任务就是往山上的一家主雇运送两袋大米,正好一百斤,运费是8块钱。赶骡林接电话的手有些颤抖,甚至有些气愤,而气愤之后,心中弥漫起些许欣慰。这是一种自己说不清道不明五味杂陈的感觉。这样的生意是亏本的,倒贴上一程的脚力不说,就连骡子的饲料费也没挣上。他还得准时出现在一条山道上。这是祖上多少代人的宿命,也是他的宿命,这样的出现证明着一个家族世代驮帮的行当还在延续,还能让静谧的山体流动起来,招揽着日益萎缩的生意。
  怕是赶骡人有了少有的停歇空闲,人们才能近距离长时间地去审视一个行当。赶骡林那顶无冬无夏从不离身的草帽,遮去了大半张脸,却遮不住岁月在脸上的刻痕。这一天他不在状态,从半山腰的家中走到码头,就已经有些乏力了。轻松下来的人是最容易乏力的。在装货上骡背之前,他得好好享受这春天的阳光。他把别在腰间的旱烟筒掏了出来,两根手指从上衣兜里夹出些许烟丝,掏出五毛一个的打火机点燃了,美美吸上几口,烟雾在身边缭绕。不时摆动后腿和尾巴的骡子,眼光迷茫地对着碧蓝的江水发呆。这是一头个头硕大的骡子,比它的母亲,前山一个村子的黑驴高了整整半个头。这是赶骡林相中不久的骡子,一头驴骡,才三岁年纪,有着旺盛的体力,一天可以不停地驮运货物而不知疲乏。精力旺盛的骡子与赶了十年山道五十出头却显出疲惫的赶骡林成了明显的对比。赶骡林完全明白他的宝贝的心思,于是收了烟筒,站直身子。他开始从船上运货物,两袋大米,一百斤大米。骡子认真地看着主人的搬运过程。显然,它也十分清晰地看到了主人慢慢倒下的过程。在搬运第二袋大米的时候,赶骡林倒了下去,腹部压在了落下的大米上,像一只下了油锅弓起腰板的虾子,不再动弹。骡子嘶叫起来。那叫声让一个安宁的码头变得异常悲悯。赶骡林死了,死于脑溢血突发。在赶骡林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时间里,他应该是欣慰的。那头他选中的骡子以悲凉的嘶叫为他送行。他走得并不孤单。
  此后不久的时间,陪着年轻骡子行走是同样年轻的赶骡人。她是赶骡林待字闺中的女儿。从此,漫漫山道上有了滚动的红黑两色。又一个十年过去。赶骡林的女儿,因了一件红衣的缘故,有了另一个名号-----赶骡红。十年坚守,赶骡红的名号叫得十分响亮。

  2013.7.13 伟民于歙县七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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