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拄 墙 拙作散文《土坯房》中,曾详细说过拄墙匠们所使的工具以及他们工作时的手法,和一幢泥土打制成的房子成形的过程。可当时的叙述重点是房子而非做这类房子的手艺人。因此也就想着补述几句。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在于这样的手艺人在乡间已经绝迹,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一般。土坯房依旧经历着风雨,诉说着它们的经历、感悟,以及对成就它们由泥成房的手艺人的丝丝念想。是为题记。 由于没有留下什么历史资料和图片,而在我很小年纪的时候有个照相机是一件十分奢侈也不敢多想的事情。因此,我往往要依靠网络不寻求那些过往的记忆。打下《拄墙》两字,百度百科的解释成:比喻为依靠。还列出了出处:《醒世姻缘传》第九六回:“他在旁里当着那两个老私窠子,雄赳赳的逼着问我要,若是你在跟前,我还有些拄墙,壮壮胆儿。”由此看来,我敲出了颇有文化渊源和史籍记载的两个字。只是今天,我说的不是它的比喻义,而是本意:三个光着膀子站在高高的墙头,挥汗如雨般夯实泥土,造一个供山里人生活休憩的场所。
与砖匠相比,拄墙匠是卑微的。由此上溯个一两百年,其实也还可以再长远些,请得砖匠进家建出现在的明清古屋的,大多是官宦人家,富贾之户。拄墙匠进得最多的是农家,天天和泥土打交道的一群人,是一群穷得连一家人的肚皮都填不饱的阶层。可再艰难,房子也是要盖的,儿孙们还要娶妻生子,总不能临婚嫁了,一间新房也腾不出来吧。山里人多的是泥土,漫山遍野的泥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于是拄墙匠油然而生,并在一个乡间活跃起来。
爷爷带着父亲和父亲的兄弟们在老房子的后背陡山上挖出了一个地基,请了石匠砌了房基,经历了两三个冬夏,待得基础稳固,请来了拄墙师傅,商议着动工时间。三两盏茶落肚,老陆撞了一下飘在衣袖上的烟灰,爽朗一笑说,就这样。
师傅未进门,杂工要先行。雇来的杂工把一个红泥坑鼓捣得热火朝天。掏泥,过筛,挑运,添上石灰,和成散散的粒粒清晰的模样后,老陆师傅和他的同事们准时提着家什出现了。在地基的石料上摆好两块长板,再把两块短板两头一插,就组成了一个无底无面的长方体。喊一声“上料”,大箕小箕的装了和好的红泥往长方体里倒,再喊一声“停”,老陆三人各持一根拄杖,由上往下奋力夯紧。每上一次料,都要夯上一阵子,直到满了木板的上沿。退了板,一块高二尺宽尺余的泥墙就拄好了。按着或顺或逆的方向,留出门窗空隙,接着拄好的泥墙扩延,一圈一圈地往上加去。
在我的眼里,那些拄墙的师傅应该都是一些能够飞檐走壁的高人,随着泥墙的增高,我只能仰着头才能看见他们的身影。依旧谈笑风声,依旧潇洒自如,依旧如履平地。他们不时地和工地上的几个婆娘说着浑话——尽管那时的我并不尽懂——却从那一朵朵飘在女人脸上的红云上得到肯定——可手中的扙拄始终保持着沉闷的嗵嗵响声,他们用一身的汗水建造一座土房。
老陆是个领头的,站在最边上,站另一头边上的属“二当家”,负责墙体与墙体之间的接洽工作,中间的一个就算是师傅中的苦役了。因为他的杖头最重,声音也最响。拄墙无师傅,全凭力来付。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只要中间的师傅下了死力,筑牢了墙体,即便是散散的泥土房也能熬上百来个春秋。有时他们也会换一下位,轮流着出汗出力,这也能让中间的师傅得到休息的时间。自然这样的轮流也只在老陆和少数团队里才能看到。要知道,森严的等级是处处存在的。动物界有,人类更不会被动物比下去。
“来一根千筋柴!”别看老陆油嘴滑舌的开着洋浑,指挥起来却是地道,极富号召力。他喊一声,父亲或是杂工就应一声:“来了”,一根手臂粗细,长约丈余的松木就被按进了墙体里。我估摸着千筋柴的作用也就相当于浇筑水泥平台时的钢筋,牵扯着墙体一起受力,不致向任一方向倾斜吧。
一般的土坯房为两层,一层拄好后,安放几根横条,再让木匠铺上木板,人就可以任意行走了。也就一周时间,二层的屋脊成了形,两边两个三角形相对着,盖上瓦片就有坡度,檐水就能悉数流尽。在盖瓦片之前,先得上梁。上梁是房子落成前的一件大事。站在屋脊最高处的老陆像一位天神,他手持挂着大梁两头的五谷、铁钉、棉线还有米酒,再也不见原来的油滑,洒一样说一句,口中念念有词:洒上一包谷,发财又发福。洒上一包钉,发子又发孙。洒下一串线,入侯又拜相。洒上一杯酒,天长地久到永远……老陆喊一句,站在边上的家人和雇工们应一声“好”。喊得越响,应得越响,大梁也在一声声好中,缓缓落在了屋脊上。上梁仪式正式结束后,父亲早用红纸包了红包,给师傅们一人一个地发下去。
老陆喊的话绝不只我所记录的这一些,许多都无法记忆了,我想家乡的老人们可能还记得一些,若是碰巧遇上了,我当认真记录下来,还原那个神圣庄严的时刻。
一天中午放学回家,父亲沉着一张脸,甚至连饭也不愿多吃就出去了。母亲说,老陆投河了,上午在江里找到了遗体。究其原因,竟是与女人有关。村里有人造谣说老陆与一个女人有染,没想到传到了他的妻子耳中,于是大吵了一架,老陆忿闷之下走了绝路。老陆常常与婆娘们插科打浑的那些话,竟被一些人当了饭后的谈资,没想到的是,这些谈资带来的却是如此严重的后果。“说的人不做,做的人不说,我相信他是个好人。就这样走了,真是太不值得了。”老陆有着好人缘,大家都在为他的死喊屈。
我去看过老陆的遗体。几块竹匾围成的狭小空间里,老陆惨白着一张脸,静静地躺在那儿。他的妻子正在为他擦洗身子。这些入殓前的活,她想自己做。那时的我还没有见过死亡,因此也特别害怕死亡,只瞅了一小会儿,就走了。上学让我避开了一个下棺安葬的仪式。只是喊的不再是老陆,而是村里的裹尸匠。裹尸匠也要说些“发子发孙、入侯拜相”的好话,那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老陆并不姓陆,姓江。只是名字中有个陆字,而又年纪不大,才有了这样一个雅称。老陆走了以后,他所属的团伙也就散了伙。散伙的原因,不在于找不到搭班的师傅,而是他的两名同事听惯了那声熟悉的吆喝,而当这一切都不复存在时,他们的天空也跟着失去了亮彩,于是选择不再触碰那些曾经的快乐、嬉笑和伤悲了吧。
许多年后,我游览过歙县的阳产和休宁枧潭的土楼村。这样的游览,我并不是去看那熟悉得就像身体一部分的土坯房的,而是去拍摄那些从四面八方闻讯而来的游人,以镜头的角度去审视他们的惊讶,他们的发现。
墙体的红泥依旧泛红,历经数十年、上百年也没有一丝衰减。它们的存在,宣告着历史长河中的一段过往。它们的存在,也证明着在徽州大地上还有这样的一类手艺人,一类叫做“拄墙匠”的手艺人。
2013.6.1 伟民于歙县七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