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加入
查看: 758|回复: 1

舒国治《理想的下午》序言

[复制链接]

352

主题

761

回帖

409

积分

举人

积分
409

帅哥勋章罐水天才奖起早贪黑奖后勤大使奖宣传大使奖

发表于 2011-6-1 17: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舒国治《理想的下午》序言

“若選擇住,我不會選紐約……最主要的是它太抽象……我常想,有人喜歡它,便因它抽象;這是紐約了得之處,太多的城市做不到它這點。而我,還沒學會喜歡抽象。”

“日本是氣氛之國,無怪世界各國的人皆不能不驚迷於它。”

“英國的全境,只得蕭簡二字。而古往今來英國人無不以之為美,以之為德;安于其中,樂在其中。”

除了舒國治,我想不出還有誰能簡簡單單地只用兩個字就這麼精准地寫出紐約的抽象、日本的氣氛,以及英國的蕭簡。早在十四年前,我就領教過他這過人的本事了。那年香港快要回歸,他正預備要寫一本談香港的書(但始終沒有完成),於是我請他到我家裏夜聊,向我這個土生港人形容一下他所知道的香港。沒想到他竟然把這片我們傳統上習稱為福地的城市形容為窮山惡水。“由於沒有多少平地,他們總要在那麼彎曲狹窄的水道旁邊蓋樓,這些樓一面緊貼被人工鏟平削尖的山丘,另一面就是曲折的海岸了,這麼險要的形勢,竟然就住了這麼多人。”我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很對,從這個角度看來,香港的確很像一座擁擠的邊塞,住滿了無路可逃的難民,此處已是天涯海角,再往前走就是陸秀夫負主投海的怒洋了。這,如何不是窮山惡水?

舒國治眼光銳利,甚至可以說是毒,否則又怎能如此獨到又如此準確地掌握一個地方的特質呢?可是你千萬別以為他是那種禿頂冷沉、漠觀世情的思想家,不,他高高瘦瘦,走起路來像風一般迅捷,十分清爽,而且常帶笑容,隨處安然。他不介意和朋友在高檔的餐館裏暢飲貴價葡萄酒,但他自己的生活在許多都市人看來卻遠遠說不上舒適。住在溽熱的臺北,他竟然堅持不裝冷氣,家裏也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例如電視。就像他在《十全老人》裏所說的,他的理想生活是容身於瓦頂泥牆房舍中,一樓二樓不礙,不乘電梯,不求在家中登高望景,顧盼縱目。穿衣惟布。夏著單衫,冬則棉袍……件數稀少,常換常滌,不惟夠用,亦便貯放,不占家中箱櫃,正令居室空淨,心不寄事也。基於同樣的原則,“聽戲曲或音樂,多在現場。且遠久一赴,不需令餘音縈繞耳際,久系心胸。家中未必備唱器唱片,一如不甚備書籍同義,使令暗合家徒四壁之至理也”。

家徒四壁,這是何等的好品位,何等的好生活?今天老把奢華、尊貴掛在嘴邊之輩,恐怕還要再過十多年才能領略其中意趣。

我不想說太多舒國治這個人的事,我想談的其實是他的文章。只是他的為人為文無法不讓我想起文如其人這句老話,所以言其文就不得不從他的行止風範談起了。可是,經過現代文學理論的洗禮,人人皆知作者已死,文如其人早就是老掉牙的過時神話了,為什麼我還要用它去概括一位作家的書寫呢?那是因為舒國治的散文原就給人一種古老的感覺。你看,許多年輕讀者不都說“舒哥的作品不像是現代人寫的”嗎?正由於其古老,他才能迷倒一眾臺灣讀者,成為彼岸十年來最最受歡迎的散文家。

舒國治的古老,或許在他行文的韻律節奏,也在他用字的選擇,比如:“波羅的海上散列的成千島嶼,將斯德哥爾摩附近的水面全勻擺得波平如鏡,如同無限延伸的大湖,大多時候,津浦無人,桅檣參差,雲接寒野,澹煙微茫,間有一陣啼鴉。島上的村落,霜濃路滑,偶見稀疏的Volvo車燈蜿蜒遊過。”

然而,正如Volvo這個洋文所提示的,舒國治終究是位受過洋化教育、見過世面的現代人。上世紀八十年代,他趁著心裏頭仍抱一股嬉皮餘風,獨自浪遊美國,按圖索驥,從一個小鎮走到另一個小鎮,每至一處便打點零工,攢點小錢,住得差不多了便再收拾行囊上路。此前,他本是臺灣文壇的新星,以一篇小說《村人遇難記》贏得無數前輩驚異。而他居然放棄了自己的前途,忽然從大家的目光中徹底消失。

等他回來,舒國治已經漸漸變成另一個人了。雖然他偶爾還會寫下這樣的句子:“她微低著頭,眼睛視線不經意地調在前下方的地面,輕閉著唇,有時甚而把眼皮也合上一陣子,隨著車行的顛簸,身軀也時而稍顯移晃。”文藝得很像當年那位深具現代主義色彩的小說家。他甚至不忌破壞性和其他各種這個“性”那個“性”的西化造詞。但是,大家卻發現整體而言,從美國回來之後的舒國治竟然變得更古老,也更中國。因為他居然以散文為業,而且是一種很不時髦的散文。

散文原是老的,它快老到被人遺忘的地步(難怪我曾見過有些年輕人會批評某某某不寫小說不寫詩,所以不算作家。可見在他們看來,就連周作人、林語堂和梁實秋的作家地位也變得很可疑了)。當然,散文還是存在的,就文體而言,它甚至是最常見最普及的,小至一條手機短信,大至一份公文,皆可歸入廣義散文的範疇。正因其常見普及,散文遂成了一種最不文學也最(看起來)不必經營的文類。比起詩、小說與戲劇,散文少了一份造作,自然得有如呼吸飲水,凡常而瑣碎。

我猜測這便是今日大陸雜文家日多而散文家益少的原因了。在我們的期待裏頭,雜文應該寫得機巧銳智,處處鋒芒,它的經營痕跡是鮮明可見的,它給讀者的感受是爽快直接的。更要緊的,是它往往夾帶議論。所謂有思想,所謂以小觀大,皆與雜文的議論功能有關。相比之下,傳統散文未免顯得太過平淡,花草蟲魚之屬的內容也未免太沒深度。於是美文就興起了,彷佛不經一輪斧鑿,一番濃辭豔飾的堆砌,散文的文學性就顯不出來。於是文化大散文就抬頭了,似乎不發一聲文明千年的哀歎,不懷國破山河在之思古幽情,散文就不夠深刻。這麼重的口味就好比現時流行全國的川菜(尤其是那些劣品),吃得太多,你就再也嘗不出一口碧綠小黃瓜的鮮脆真味了,見到一尾活生生的黃魚,你也只能想像它鋪滿紅料躺在炙火上的模樣。

就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說舒國治的散文古老。你看他有多無聊,居然用一整篇文章去寫賴床,而且還要討論賴床怎樣才算賴得好:“要賴床賴得好,常在於賴任何事賴得好。亦即,要能待停深久。譬似過日子,過一天就要長長足足地過它一天,而不是過很多的分,很多的秒。”然後他還能分辨一個人是不是賴床的人,因為“早年的賴床,亦可能凝熔為後日的深情。哪怕這深情未必見恤於良人、得識于世道”。“端詳有的臉,可以猜想此人已有長時沒賴床了。也有的臉,像是一輩子不曾賴過床。賴過床的臉,比較有一番怡然自得之態,像是似有所寄、似有所遙想,卻又不甚費力的那種遙想。”也許是我見識不廣,但我的確好久沒見過有人這麼認真地去寫賴床這樣的題目了,如斯細碎,如斯地無有意義。而且他不故作幽默,沒有埋伏一句引人驚歎叫人發噓的punch line;也不聯繫什麼名人偉業,沒有扯出什麼賴床賴出太平盛世的大道理。他就只是老老實實地寫賴床:“我沒裝電話時,賴床賴得多些。父母在時,賴得可能更多。故為人父母者,應不催促小孩,由其肆意賴床。”

舒國治的散文更不是一般意義的美文,儘管它的確與審美(aesthetics)有關。這種審美是某種感官能力的開啟,常如靈光一閃,以清簡的文字短暫地照亮俗常世界之一隅,就像《哈利·波特》裏面那國王十字車站裏多出來的一個月臺,一般人是看不見的,惟待魔法師隨手一揮,它才赫然敞現。可是那座月臺卻示現得穩穩當當、平平無奇,彷佛早已在此,良久良久,而你之前明明看不到它,等到見著了,竟也不太訝異,覺得一切盡皆合理、凡事本當如是,只是自己一時大意,過去才會對它視而不見。

這便是專屬散文的獨特美學了,不像詩,它不會劇烈扭轉觀看事物的角度,使得宇宙萬象變得既陌生又奇兀,相反地,散文總是稀鬆平常,就算說出了一點你想都沒想過的道理,你也忍不住要點頭認同,是啊,事情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似乎你很久以前也曾想到過這一點,只是不知怎的卻把它給忘了。

就拿蘇軾那篇膾炙人口的《記承天寺夜遊》來說吧,全文不過百字,你說它講了什麼大道理呢?沒有;你看它的修辭用字很華麗嗎?也不。但大家硬是覺得它美,硬是要把它看成中國小品文的精粹。為什麼?因為它好像說了很多,實際上卻又什麼都沒說過。正是“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月夜竹柏有誰沒見過呢?問題只在於“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所以散文的審美與散文家的想像力是與眾不同的,他用不著像詩人那樣祈靈繆斯,好在眉心修煉出一隻魔眼;也用不著如小說家那般閉戶向壁,苦築一座不存在的蜃樓。他只需要閑下來一些,便見“庭下如積水空明”,然後再閑一些,便能將這很多人也許都曾看過但又不復記憶的景象寫下來。他不該太費力氣,也不可太著痕跡,輕輕一拭,那蒙灰的鏡片方能頓時明朗,令人感到眼前萬事依舊,可自己就是比往常看多了些什麼。

出入塵世而不滯著,故閒人如舒國治者才能道出樹木與房舍的本來面目:“再怎麼壁壘雄奇的古城,也需有扶疏掩映的街樹,以柔緩人的眼界,以漸次遮藏它枝葉後的另一股軒昂器宇,予人那份‘不盡’之感。”在這種目光的關照底下,就連下午的陣雨也意外的可喜:“理想的下午,要有理想的陣雨,霎時雷電交加,雨點傾落,人竟然措手不及,不知所是。然理想的陣雨,要有理想的遮棚,可在其下避上一陣。最好是茶棚,趁機喝碗熱茶,驅一驅浮汗,抹一抹鼻尖浮油……俄頃雨停,一洗天青,人從簷下走出,何其美好的感覺。”而你卻不覺這是故作怪論,強替陣雨說好話,反倒勾起了你記憶中的經歷,去其狼狽,存其真趣,自己在心裏細細印證他這番話的味道。

由於散文這種獨特的審美面向太過貼近現實,不是這種心境,不是這種性情,便很難真切地寫出這種稍稍偏移出現實的現實,所以文如其人的古訓最能適用在散文家身上。我見過詩人很不像他的詩,更常見到小說家不像他的小說,卻從未見過有散文家不像他的散文的。所以張中行就像張中行,餘秋雨就像余秋雨,龍應台就像龍應台。舒國治,他的人就走在他自己的文字裏,閒散淡泊,品位獨具。我知道有些大陸讀者看到這裏就已經忍不住要說“這種品位很小資”了,他大概看了太多流行時下的廣告,也大概太過年輕,遂將態度的悠閒與生活的講究生硬地等同於小資,乃至於忘記了中國散文的古老傳統,忽視了消費喬裝以外的做人美學。

上一回在北京見到舒國治,我問他接下來會去哪里玩,不料他答道:“河南陳家溝。”我沒聽過有人會去那裏旅遊,非常好奇,接著他便解釋:“陳家溝是陳氏太極的發源地,我想去看看。”我知道他不打拳,也不迷武術,他真正的理由可能就只是想去看看而已。不用再問,我就曉得他一定會先坐硬臥火車,聽人家夜裏喝茶聊天嗑瓜子;再乘大巴,隔窗觀看道旁推車的老漢;眼皮稍倦,就合上小睡一會兒。等到一覺醒來,說不定便是陳家溝了。至於他回來之後會不會寫篇文章記記那裏的風土人情,也許會,也許不會,但這又有什麼要緊的呢。
【歙县论坛 贴贴必回】 欢迎网友们加入,群策群力,把我们的论坛越办越好。

352

主题

761

回帖

409

积分

举人

积分
409

帅哥勋章罐水天才奖起早贪黑奖后勤大使奖宣传大使奖

 楼主| 发表于 2011-6-1 17:26 | 显示全部楼层


·
  ◆ 流浪

  ◎當你什麼工作皆不想做,或人生每一樁事皆有極大的不情願,在這時刻,你毋寧去流浪。去千山萬水的熬時度日,耗空你的身心,粗礪你的知覺,直到你能自發的甘願的回抵原先的枯燥崗位做你身前之事。(摘自〈流浪的藝術〉)

  ◎人總會待在一個地方待得幾乎受不了吧。
  與自己熟悉的人相處過久,或許也是一種不道德吧。(摘自〈流浪的藝術〉)

  ◎太多的人用太多的時光去賺取他原以為很需要卻其實用不太到的錢,以致他連流浪都覺得是奢侈的事了。(摘自〈流浪的藝術〉)

  ◎最不願意流浪的人,或許是最不願意放掉東西的人。
  這就像你約有些朋友,而他永遠不會出來,相當可能他是那種他自己的事是世間最重要事之人。(摘自〈流浪的藝術〉)

  ◎須知得道高僧亦不時尋覓三兩座安靜寺廟來移換棲身。何也?方丈一室,不宜久居;住持一職,不宜久擁;脫身也,趨幽也,甚至,避禍也。(摘自〈流浪的藝術〉)


  ◆ 走路

  ◎走路,是人在宇宙最不受任何情境韁鎖、最得自求多福、最是踽踽尊貴的表現情狀。因能走,你就是天王老子。古時行者訪道;我人能走路流浪,亦不遠矣。(摘自〈流浪的藝術〉)

  ◎要平常心的對待身體各部位。譬似屁股,哪兒都能安置;沙發可以,岩石上也可以,石階、樹根、草坡、公園鐵凳皆可以。(摘自〈流浪的藝術〉)

  ◆ 喝茶

  ◎有時旅行的停歇時機或地點,竟常是因為茶。未必為其美味,乃為其解渴。然而可樂、果汁、礦泉水等亦解渴,何以只特言茶?

  這便說到重點。此為茶在某一種微妙感情(家國、歷史、情思、薰陶、年齒………)上最不能教人抵擋之力也。(摘自〈隨遇而飲〉)

  ◎每日起床,急急忙忙一泡尿。接著如何?便是泡上一杯茶,喝將起來。此外究竟幹得啥事,則不甚記憶。有時想想,人的一生,便在這一泡尿與一杯茶之間度過了。(摘自〈行萬里路,飲無盡茶〉)

  ◎便因喝茶,判出了一個城市是否宜於人之移動、觀賞、停留。台北市,猶差那麼一點。五十年前的台北,水田廣佈,村意猶濃,光頭長鬚老人與裹小腳老婦猶多,那種時節,樹下稍坐,若有野茶亭,所謂「四方來客、坐片刻無分你我;兩頭是路、吃一盞各自東西」者,倒是頗適合的。(摘自〈行萬里路,飲無盡茶〉)

  ◎這十年茶喝得多了。比在這之前的三、四十年多得多了。
  倒不是這十年懂得品茶,實是比較懂得口渴。(摘自〈隨遇而飲〉)

  ◆ 睡覺

  ◎睡覺,使眾生終究平等。又睡覺,使眾生在那段時辰終究要平放。噫,這是何奇妙的一樁過程,才見他起高樓,才見他樓塌了,而這一刻,也皆得倒下睡覺。(摘自〈又說睡覺〉)

  ◎倘若睡得著、睡得暢適舒意神遊太虛、又其實無啥人生屁事,我真樂意一輩子說睡就睡。就像有些少年十八、九歲迷彈吉他,竟是全天候的彈,無止無休,亦是無法無天,蹲馬桶時也抱著它彈。吃飯也忘了,真被叫上飯桌,吃了兩口,放下筷子,取起吉他又繼續撥弄。最後弄到大人已被煩至不堪,幾說出「再彈,我把吉他砸爛!」(摘自〈又說睡覺〉)

  ◎某些遺世孤立的太古村莊,小孩睡得極多極靜,他們的臉格外平靜,是我們都市倉卒之民難以想像之境景。豈不聞古人詩句「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摘自〈睡〉)

  ◎曾經想過在小說中可用這樣一句子:「睡一個長覺,睡到錶都停了。」(摘自〈睡覺〉)

  ◎即使是大人,若能讓自己哭,當是睡眠最好的良藥。但如何能哭呢?最好是看感人的電影。(摘自〈睡覺〉)

  ◎便因熟睡,許多要緊事竟給睡過了頭,耽誤了。然世上又有哪一件事是真那麼要緊呢?(摘自〈睡覺〉)

  ◎一個十多歲的初中孩子坐在台灣夏日午後的教室裏,室外是懶懶的炎陽與偶有的不甚甘願拂來的南風,室內是老師的喃喃課語,此一刻也,倘他不會昏昏欲睡,那麼他不是個健康簡單的小孩。(摘自〈睡覺〉)

  優雅的浪遊

  逢甲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張瑞芬

  2000年以《理想的下午——關於旅行,也關於晃蕩》驚豔文壇的舒國治,終於在2006年早春,推出讀者引頸企盼的第二本散文集《門外漢的京都》。舒國治的魅力,其實不在題材,而在簡靜的文字與悠閒的意趣。他的旅遊文學屬性,原由1997、1998散文連獲長榮、華航旅行文學獎而來,然而揆諸他《理想的下午》揭櫫的「晃蕩」哲學——「泛看泛聽,淺淺而嚐,漫漫而走」,其實筆下純然是一派安住家居,生活者的氣息,遠非天地遊人的倥傯匆忙。你看他在千年古都尋覓兒時門巷,屋舍寂寂,竹扉半掩,看似舊時台灣鄉下;午夜旅館看黑白老片,猶如60年代台北氛圍重現;夜色中看長牆上孤懸一輪明月,彷彿幼時日本劍道片中場景。簡單來說,《門外漢的京都》猶如家鄉和異地的底片疊合,在他鄉找到了和家相同的質素。場景是京都,可舒國治內心還是那個《台灣重遊》中,趿著拖鞋上夜市擺鹽酥雞攤子的中年歐日桑,很清楚自己是個外人,一點也沒有要融入當地文化的焦灼,反倒有著遠觀的趣味。

  這樣的意識,看似遊旅四方,其實台灣在地性格濃厚。世新編導出身,曾經在八年間浪遊美國十數州的舒國治,他的旅遊好比導演到處勘景,聽聲辨位看感覺,屋瓦牆影落日天光都比旅遊指南上的景點重要得多。你瞧他喜孜孜告訴你「京都根本是一座電影的大場景,它一直搬演著『古代』這部電影」;金閣寺別管他的人潮和什麼三島由紀夫了,「只凝視他精緻之極的松、石、島與水上的亭閣」即可。古城三百八十寺,管他收不收門票都只宜張望一下,匆匆經過。某某名剎,簡直的「全寺不值一晒」。明明是玩家也是吃家,他的「門外漢」哲學因此頗有弔詭意趣。放下理性和資訊的焦慮(他甚且不懂日文哩),純任感覺,個人自便,聽不聽也由你。旅館裡的懷石料理繁複精美,吃一口讚一聲,不唯價昂,且工程浩大,實非「尋常像我這樣的阿貓阿狗客人」所能消受;公園旁野餐,川上鶴飛魚游,蘋果熱茶之餘,「倘有幾片cheese,再有一小瓶紅酒,我真他們的想再呆上個把鐘頭」。就像在台北享用高級握壽司後,還非得去啖一碗汕頭牛肉麵,濃重噴香,方足饜飽。住在京都無名小旅店,很像投宿親戚家,「店家的貓在你腳邊看著你換鞋,耳中傳來掌櫃孫女的鋼琴聲」,別有一番情趣。有些人的文字令人欽羨,但也只是欽羨而已,舒國治的文字讓人喜歡,讀者打心裡覺得和他是同類。

  舒國治《門外漢的京都》,其實是從《理想的下午》〈城市的氣氛〉一文衍生出來的,無心插柳,展開了一幅淡煙疏雨,留白處處的卷軸。京都古城的旅店長牆、名川美寺,甚至閭巷間的柿果低垂,松枝斜倚,在他筆下無不風情獨具,歷歷如繪。他捨棄厚重綿密的敘述,不貪巨幅,奉行的是「少就是多」、「小即是美」的美學。文字是文言白話的混搭風,雅俗相生,老神在在。〈倘若老來,在京都〉和《理想的下午》中的〈十全老人〉的文言氣,簡直是晚明小品《幽夢影》、《醉古堂劍掃》一路。能讓作家柯裕棻讚譽「內力深厚」、「爐火純青」,可不是太容易的事。楊牧多年前評舒國治得獎小說〈村人遇難記〉就道破天機,說他的文字「聲東擊西」,「看似淡漠鬆弛,實則充滿藝術張力」。《門外漢的京都》中言京都老舊旅店,甬道登樓可聽木頭軋吱聲,進進出出,穿穿脫脫,「此種住店,又豈是住西洋式大飯店銅牆鐵壁甬道陰森與要洗澡只走兩步在自己房內快速沖滌便即刻完成等過度便捷似飄忽無痕啥也沒留心上所能比擬」。這種辨識度極高,誰也學不來仿不像的風格又是啥人可以比擬?

  讀《門外漢的京都》,宜把前些時馬可孛羅出版的壽岳章子《千年繁華》、《喜樂京都》翻出重看,一個以千年古風抵拒現代文明的城市,專出那些百年掃帚店、草鞋店、第16代剪刀舖、做榻榻米的頑固老爹。庭園小石步道步步為營,藏青色浴衣有著壓抑之美。和果子店名「嵯峨野之月」、「葛之初花」,女人低首穿著木屐,撐著小雨傘走過長巷。懷念兒時舊事的壽岳章子,和步行晃蕩的外來者舒國治,共築了牆裡牆外的人生。美國小說家愛德蒙.懷特(Edmund White),在《巴黎晃遊者》中說:「晃遊者的定義就是閒暇極多的人」。班雅明更說:晃遊者尋找的是經驗而非知識。浪遊達人的龜毛藝術,豈僅優雅而已。摩挲著《門外漢的京都》一書封面,彷彿聞得到杉木的冷香與質感,如果書本也有氣場,這臥遊便無疑是一場芳美的森淋浴,使人通體適暢。

  舒國治的晃蕩,是城市裡恍惚的慢板,優雅的浪遊。從容緩步,以自身經驗為中心,六經皆我(的經驗的)註腳。有著收入《七○年代懺情錄》的〈台北遊藝〉為基底,舒國治的「台北城居」系列,無疑是讀者心中下一個值得期待的人生目標,那絕對是和朱天心各顯神通的另一種漫遊台北的方式。

  (原載於《文訊》2006年4月)  
【歙县论坛 贴贴必回】 欢迎网友们加入,群策群力,把我们的论坛越办越好。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加入

本版积分规则

QQ|手机版|歙县论坛主站|歙县论坛-歙县老百姓值得信赖的网络平台 ( 皖ICP备14023110号-2 |34102102000101 )

GMT+8, 2024-11-28 17:38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