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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皖东公公 于 2011-7-30 16:02 编辑
【原】 “騸 鸡”
三伏。骄阳似火,热浪灼身,闯进蒸笼似的。
每到这个时候,老家的街头巷尾便活跃着一些陌生人。他们敞开喉咙,街前嚷到街后,“騸鸡”声此起彼伏。
“騸鸡”即阉鸡。
“騸鸡”人的行头很别致,统一配置似的:墨镜,黑布阳伞,塑料凉鞋的爪子之间裸露出被灰尘和泥土改变了颜色的纱布袜。远远看去,跟算命、占卜先生相去无几。走近发现,他们腋下还夹着一个簸箕大的网罩。是捕鸡的工具。
“墨镜”们说,天下“騸鸡”的都姓马,非马姓,绝非正宗“騸鸡”人。每年炎夏,进村騸鸡的都自报马姓,都清一色墨镜,同一款式的黑布伞……农村人用草帽或蘸湿了的粗布大方巾遮阳。他们的装束和一口似本地非本地的话音,足让未见过世面的农民敬而生畏,畏而敬之,也增添了一份新奇和踏实。
后院。我的五爷爷家,每年春都孵化一大群鸡。全家三代吃穿用等花销全指望这群鸡。那年头,割资本主义尾巴风起云涌,但老百姓饲养的鸡不属于“尾巴”之列。那些有权割尾巴的,每天也离不开鲜嫩的鸡大腿、丰盈的鸡胸脯和油珠灿烂的热鸡汤啊!
鸡窝里的蛋辨不出公母,半大后才发现公母鸡比例失调。公鸡不下蛋,好斗架,爱奸淫,长点肉都被无形地耗去。留得一两只种公鸡领导母鸡,拴住母鸡的心就够了。进入伏天,雏鸡刚辨清公母,阉鸡人就准时上门服务了。服务费不贵,阉一只鸡一毛钱,还称不来一斤盐呢。
那日,阉鸡人来五奶奶家服务。那人粗壮,高大,阉过的公鸡那派头。五奶奶的围裙里兜着鸡食,在院里撒开,一群鸡飞跳着赶来抢食。阉鸡人张开网兜猛地罩去,抢食的鸡被牢牢网住。它们顾不上满地的美味,扑打着翅膀想逃命。五奶奶从网兜里放出母鸡,将公鸡一一抓给阉鸡人。
阉鸡人坐在小凳上,面色从容。取出随身带来的小木板垫在两腿之间,当作手术台,摘下墨镜,打开布兜,拿出兽医割蛋用的手术器具,就麻利地动起了手术。手术的部位在鸡的侧身。扒开鸡毛,“噗吱”一声,刀进血出。放下小刀,又换上耳屎耙子似地铁钩子,在半寸长的伤口里捞取。两颗白米粒样的东西被取出。无须缝合,用鸡毛盖住伤口,手术就算完成。两袋烟功夫,一群雏公鸡就完成了变性手术。
公鸡有别于家畜,没有睾丸。白米粒样的东西是鸡肾。鸡肾制造性欲,能传宗接代。公鸡没了肾,就没了性欲,能促使疯长,个头跟老鹅差不多。
手术后的公鸡放出后,跟先前一样,抢食,飞跳,嬉闹,无事人一般。疼痛是肯定的,可有嘴说不出。五爷爷割阑尾,吃着止疼片都龇牙咧嘴,哎哟不止,还顿顿吃鸡肉喝鸡汤,滋补养身呢!我过意不去,顶着骄阳,悄悄去田野抓蚂蚱。鸡见到蚂蚱,像人见着了荤腥,眼睛发绿,没了命地疯抢,个个都噎得脖子老长,连连打嗝。鸡是直肠子,吃了就拉,没个饱时。只有进了笼子,才闲住那张嘴。接连几天,我都捉来荤腥,给它们补身子。五奶奶说,鸡大了,一定炖汤慰劳我。说的我口水直淌。
被騸了肾的公鸡,每天都看见长。对母鸡也失去了占有欲,白天一起觅食、玩耍,晚上一个笼子休息,异性对它们完全丧失了诱惑力。看到其他公鸡牵咬着母鸡的鸡冠,爬到身上作威作福时,也气不过,常常拔刀相助,猛扑上去,与那些公鸡打斗一番。它自己不搞,也不给别人搞。騸后的公鸡像一支维和部队,专司戡乱维稳,伸张正义!
阉鸡人全年的收入就靠伏天几十天,绝对高于农业生产所获。
“阉鸡”跟兽医騸牛蛋、割猪蛋一个道理。在三十六行里,“阉鸡”行当可能排不上号,但养鸡户少不了这行当。“阉鸡”人拾遗补缺,瞅准这一商机,发家致富。别看一只鸡一毛钱,谁家不花去好几块啊,七八百户的集镇,养鸡户占了大半,每年仅騸鸡费用就让人垂涎。
又是一个伏天。街前街后又晃荡着墨镜,洋布伞的身影和“騸鸡”的叫嚷声。五爷爷后院坐的,不是去年那个五大三粗的“騸鸡”型“墨镜”,矮小,瘦瘪,干柴身板。五奶奶兜着玉米粒喂鸡。网罩下去,五奶奶放鸡抓鸡,“干柴”支起“手术台”,打开布兜……
“他在这,打,打这狗日的……”一阵叫喊,大院热闹了:棍棒,拳脚和骂声嘈成一片,网里的鸡魂飞魄散,搅成一团,尘土、鸡毛弥漫着大院……
“干柴”被几个乡亲摁倒在地,还有一只草鞋踩在他的脑袋上。“干柴”哭哭爹喊娘,嗷嗷地叫着。一个乡亲揪着“干柴”头毛,拎起,又一脚将他踢跪,接受大家质询。
“狗日的,你到底姓啥?会騸鸡吗?”
“不老实交待,非扒了你皮!”……大家七嘴八舌竞相审问。
“我,我姓牛,舅舅姓马……” “干柴”哆哆嗦嗦,如实招供。“他妈的,舅舅姓马,你算个鸟啊!”接着又是一通拳脚。
“干柴”的騸鸡手艺是跟马氏的堂舅刚学的,技术还半生不熟,就急不可耐外出挣钱了。几位乡亲的小鸡被他騸死了一半。于是,找到了这个屁精。
按当地惩处恶习的民俗,捉住贼,得剁去一截手指,给人造成了损失的“屁精”,得扳去一颗门牙,让他们牢记耻辱,不再祸害。
沉默多时的五爷爷说话了。“鱼目混珠,鱼龙混杂,伤风败俗,世风日下啊!”老人家捋着山羊胡子,唉声叹气直摇头。
五爷爷是民国时期的土乡绅。小楷清秀,端庄。草纸上的墨迹常被孩子们拿去临摹。文革时期,在“四类分子”的排行中,五爷爷倒数第一,“坏分子”成分。乡亲们看他为人和善,满腹经纶,都喜欢跟他谈论、讨教,或代写家书。
“农业学大寨”,“亩产超纲要”,革命形势无限好的那会,五爷爷摇头晃脑,敢“世风日下”唱反调,简直大逆不道。话一出口,又赶紧补充道:“唉,为人民服务也有手高手低哦,放人一马又何妨……”说着,就挥挥手,示意放人。
五爷爷说,历朝历代,总有一些人大胆妄为,充当屁精,伤天害理,牟取不义之财。汉·魏伯阳《参同契》里就有:“鱼目岂为珠?蓬蒿不成槚”一说。古代我们的老祖宗就玩假造假,将鱼目当做玉珠卖,赚取黑心钱,后人能不仿效,传承,光大么!
五爷爷的话,我记忆犹新。今人“为人民服务”又创造了新内容,小到吃穿用,大到住行等国计民生的大工程,都能鱼目混珠了,连相当一级的专业机构也敢研制出不合格的信号灯,酿成了追尾惨剧;资质雄厚的建设单位搞起了豆腐渣工程,垮桥倒楼奇闻屡屡发生,多少无辜生命白白葬送在这些“为人民服务”的屁精手里。他们比老祖宗又高明了许多,胆大妄为了许多,能图财害命,间接杀人了。五爷爷若活到今天,还不给这些黑白两道上的大小屁精们所创造的惊世骇闻的“世风”活活“日下”死啊!
时值三伏。我想到了当年满街叫响的“騸鸡”声,想到了墨镜,黑布阳伞,塑料鞋和纱布袜,还有那个冒充马氏,騸死人家小鸡的“干柴”小屁精……
当年那个没有被扳掉门牙的屁精假如还活着,看到今天的同行们一手制造出的惨案,一定惊愕不已:他騸死的是鸡,而他的徒子徒孙“騸”死的是人,祸害的是社会,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扳掉他们的不是门牙,应是脑袋……
作于 2011·7·30· 刚脱稿 待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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