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七夕“浪情”

皖东公公

                                                【原】   七夕“浪情”    



农历七月七，牛郎织女鹊桥会，类似于人间夫妻探亲。中国人将这天定为“情人节”。

神仙会面是不是跟凡人一样，热情过后就生儿育女，传宗接代——鬼知道。

那天，表哥携夫人进城。真雅兴，农村人居然也借神仙会面之机浪情起来。表嫂咧嘴笑道：“老伴老伴，老来就是伴，你巴我甩下你表哥单溜啊？”也不看看自己的年龄，还真浪情翻滚，激情荡漾了。

工资涨了，日子好了，也没了负担，心情就飘。表哥还是庄稼人打扮，老实得说不出话，没有“师表”风度。表嫂倒花枝了许多，年轻了许多：脸上的皱褶像经过整烫的丝绸，平整光滑，鲜嫩白漂，乏着红晕，不像年近花甲的人。

那年，表哥跟表嫂结婚，虚岁都18。

婚配一半命中注定，一半老天安排。表哥肾功能强劲，表嫂生育能力超群，婚后不几年就给我姑妈贡献出五个第三代：两男三女。

那是七十年代，“计生”渐紧，不上环、结扎，就戴避孕套。不听话的女人常被公社干部拉上小四轮，集体送往医院引产、堕胎。表哥所在的村子都姓王，针插不进，水泼不透，像一个“王国”。

当时，火葬也是中心任务，虽然没有下达指标，未规定每个村一年死多少人，烧多少尸，但死人必须火葬。连续多年，大王庄没死一人，也没有新生儿面世。计生干部说，该村多年没有生死，人口均衡。县里干部很新奇，下来观摩取经。发现，那村最小的孩子8岁，最大的95高龄。干部们说，大王庄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适合居住。但要尽快按计划繁殖后代，防止年龄断层。全村一门王氏，有几个杂姓也沾亲带故，谁家都有生死，谁去汇报？得知上级来检查，村民早就作了准备，表哥家连夜就转移了四个超生孩子。

五个孩子怎么养活啊？表嫂说当猪养，易活，耐磨，经得起摔打，扛得住风霜。我埋怨表哥不该无节制生育。“能生能养身体健康，城里人害怕砸饭碗，农村人没有饭碗，再砸也砸不去包到户的十几亩土地。”表嫂情不自控，朗朗说着。我家没有多少接济他，偶尔填补的那些，在一个泱泱大家，简直杯水车薪，毛毛雨都算不上。

结婚早，得子早，孩子成事就早。八十年代末，24岁的老大硕士毕业，被一位外国导师相中，公费留学，老二、老三也都考进了名牌大学。家庭负担可想而知。在县城，不是县长以上官员，绝对供养不起。

儿多母苦。表嫂负责养猪和农活，表哥是赤脚教师。从地里回来，表嫂就忙着几头猪，忙完了猪，就忙人。姑妈年高，只能洗菜淘米当下手，表哥一生不会烧煮，一日三餐都是表嫂亲自掌勺。四十刚出头的人，在城里正当风华，显露出成熟的美，能应付自如，摆平麻烦。可表嫂八十岁老太似的，满脸皱褶，熨斗都难以整平。表嫂总燃放出熄不灭的火焰，“为了孩子，死也值得。”她轻松地说着。

学成后，老大定居西海岸，还入了人家国籍，老二也公费留学，定居南亚岛国。两个表侄探路，他们的三个妹妹无疑将漂洋过海，移居海外。

辛辛苦苦养大孩子，竟是叛徒，为人家卖力。我心理不平衡。拿改革开放这些年的累累硕果开导她：我的工资从过去的45·5，猛增到一百多，表哥民办转公办，农村变化一日千里，形势喜人，前无古人……

跟唱歌一样，表嫂一言就封了我的话：尊重孩子的选择。她嘲笑我浅薄无知，并猛烈鼓吹人家如何民主和谐，环境如何好，景色如何秀，社会如何富，还邀请我到此一游，肯定也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人家人手一把枪，入室抢劫等恶性事件都没听说过。你在家呼呼入梦，几个歹徒撬门别锁，蒙面持刀站你面前，不被杀死，也被吓死。”表嫂嗓音清脆，说话像歌唱：“在人家国家，擅闯民宅，一枪崩了他。”表嫂高中肄业，当年在大王庄也算得上高级知识分子。

多年的政治学习与思想教育，脑子一根筋，我不赞成资本主义，对表嫂的话很反感。

我们唇枪舌战，面红耳赤。表哥眯眼咧嘴，不哼不哈，笑比哭还难看。我说不过她，就跟表哥埋头喝酒。表嫂不喝酒，以牛奶当酒作茶，大口喝着，筷子不碰蔬菜，专挑肥肉吃。

八十年代后期，大表侄荣归故里，是探亲。给我带了一些小玩意：水笔、打火机，电子表，都是一次性的。我有点小感触：这些玩意无须吸墨水，灌气，扭发条上劲，用了就扔，说明人家富有，时间金贵。我抽烟划火柴，胸前别的“金星”钢笔是父亲的遗物，手腕上发了黄的表，是民国时期爷爷花120块大洋买得的，传到我手上已是三代人了。外国友人的表侄提醒我，这表得好好珍藏，若被近视眼收藏家发现，定会天价收购，我信以为真。现在想想，这小狗日的是蓄意耍他表叔。

如今，四个孩子分散在美洲、西欧和南亚四个国家，小女儿成绩不咋的，英语不过关，只好在国内当律师。表嫂去过那些国家，每个国家都小住一两月。孩子家转一遭，地球也就绕了一圈。春节合家团聚，表嫂就是联合国秘书长了。神仙般的日子，能不浪情么！

这回进城，表嫂闭口不谈人家好。我和表哥喝酒，让她喝奶，她说只喝开水，也不吃肉，专拣蔬菜下“酒”，而且是带虫眼的蔬菜。

我明白她的意思。国内什么东西都不让人放心：吃的有毒，穿的有假，住房房倒塌，走路路塌陷，过桥桥断裂，乘车车追尾，生病吃药都惴惴不安……没有一样不让人提心吊胆。表嫂说的好，在这里生活，能培养锻炼人，让人时时提高革命警惕，警钟长鸣，悬心闹革命对心脏绝对有益。

表哥还是那副神情：跟哭一样笑着。我俩埋头喝闷酒，没再言语。

表哥表嫂不是来浪情的，通知我去喝喜酒，律师小女即将成家。



                               作于 2011·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