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皖东公公 于 2012-2-6 19:43 编辑
“月 半”
当地人称元宵节为“正月半”,更多人则称:“月半”。
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
每年“月半”,城里都例行公事,举办一次喜庆活动。要不看花灯上贴着一个个活蹦乱跳的本年属相物种,“跑旱船”、“踩高跷”、“耍狮子”、“玩长龙”等表现形式,不再有新花样。孩子和老头老太太算救了场子,趋之若鹜,撵来捧场架势,凑人气,其余的早就扒上麻将桌,或扎入咖啡厅、拱进澡堂子了。
厌倦了城里的“月半”,就想到了乡下。那年的正月半,我在家乡小镇度过的。
春风和煦,阳光明媚。家乡的天蓝的出奇,几丝白云很吝啬,极不规则地刷在蓝天上,红日映衬,春光无限,美不胜收。
“家乡就是家乡!山美水净空气新……”眼前的一切,我越看越顺眼、越舒心,不禁啧啧称赞道。
在家时,我做梦都想脱离小镇;走出小镇,又想重返小镇,过着当初无忧无虑,恬静、悠闲的小日子。不进圈子想进圈子,进了圈子又想逃出圈子,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圈论”吧!
车到街口堵塞了。街筒里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炮仗震响,锣鼓喧天,只好徒步。
每年正月半,乡里都要丰富一次文化生活。乡政府要求每村推出一台具有特色的拿手节目进镇汇演,月半后评比。除了奖状,还有奖品:一等奖,每个参加者获一条毛巾、一块香皂、一袋糖果(女人另加一只乳罩);二等奖一块香皂(女人外加一块方巾);三等奖统统一袋糖果。也不是为了这些诱惑不大的奖品,各村无不认真准备,精心运作,努力创新,力争挤进获奖圈子。我的堂嫂每次都扮演骑着毛驴出嫁的小新娘,次次都获奖。堂哥说,乳罩方巾事小,荣誉是大。
堂嫂是街道的一枝花,经过装扮,看不出五十岁人,倒有几分“小新娘”的韵味。各村也都纷纷亮出名角:稍有姿色,能看上眼、排上号的女人,都充作“船心”、“船帮”,或扮作玉皇身边侍女,手挑灯笼,面若桃花,步履轻盈,穿街而行,一展风采。
我挤进人窝。嚯!长长小街,从东到西五颜六色,花枝招展,首尾不见。一张张涂脂抹粉的脸庞,犹如一朵朵迎着朝阳的向日葵,绚丽绽放。整过街道迸发着豪情,跳动着灿烂,弥漫着喜庆与喧嚣。再往前,我愣住了:堂嫂骑在驴身上,是真驴;堂嫂前面还有一头驴,也真驴。一男子扮作张果老,倒骑在驴背上,演出服的黄大褂上绣着“石榴居委”红色字样。看热闹的啧啧咋舌:“石榴”居委翻花样,不搞篾编纸糊的假驴,换真驴了,定中头彩!
“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啊!”我又情不自禁赞叹起来:“家乡人真标新立异,与时俱进啦!”及早跳进家乡圈子,融入这爿天地的想法就越强烈。
堂哥也在人窝里。他看到了我。我问,怎么弄真驴演出呀?他说,“年年糊扎假驴没意思,居委主任说不如来个新鲜,玩真的。”堂哥瞥了瞥堂嫂,又解释道:“改革创新,与时俱进嘛!”
是啊。每年一次的“月半”,捣鼓点新鲜,给乡亲饱饱眼福,增加节日气氛,倒也人性化。居委主任真抓实干,我肃然起敬。
堂嫂骑的是公驴。驴肚下,伸出一根黑乎乎的鞭子,还时不时地往上翘,拍打着肚皮,像挠痒,更像在炫耀它的第五条腿的内力与健壮。驴背上的堂嫂神采熠熠,满面春风,嘴龇得像盛开的荷花。她也看到了我和堂哥,甜甜飞来一瞥,又调皮地眨了眨,就又进入了角色,跟前面倒骑驴的对着话儿。对话的“张果老”身子一歪一斜的。我这才发现,那驴没有第五条腿,但四腿不一般齐,走路一跛一拐的。堂哥说,如今,篾匠难找,驴更难寻,残疾驴还是高价聘请来的。
演出队伍游到街中段。突然,鞭炮齐鸣,鼓乐齐奏,振聋发聩。堂嫂身边的那小子头动尾巴摇,双手举着唢呐,冲天“哇哇”吹响。公驴仿佛也来了激情,额头冲天,长大嘴巴,“唵唵唵”地嚎叫起来。像揭开了锅盖,直冒泡的一锅粥,整过场子咕嘟嘟地翻滚,沸腾……
驴听了音乐,也许心情荡漾,激情难抑,也许不适应喧嚣嘈杂的场面,发了兽性。堂嫂胯下的公驴突然扬起前蹄,扑到残疾驴后背上,第五条腿在前驴屁股上漫无目标地乱悠,乱戳。残疾驴似乎受了屈辱,扫了面子,飞起后蹄,狠命踢去。跟堂嫂正挤眉弄眼逗乐、对话的“张果老”被前驴一冲撞,接着残疾驴抬屁股,扬蹄子,他被高高抛起,摔下驴背,满地滚动,哀嚎;公驴仰身,堂嫂也人仰马翻滚出老远。松散了缰绳的残疾驴,屁股一转跟对手就撕咬起来。八只驴蹄上下飞舞,尘土飞扬。全场小孩哭,大人叫,驴嘶鸣,乱作一团。吹唢呐的小子面色红变白,抱头鼠窜。鼓乐手们扔下手中家伙仓惶溃逃。不知哪个缺德鬼落井下石,将长长一串燃响的鞭炮扔进战场。像助阵,两驴对决更凶猛。残疾驴一会后腿着地,高高立起,前腿抱着对方脑袋拼命啃咬;一会转身,扬蹄猛踢。场面激烈,火爆。公驴直喘粗气,节节败退。肚下第五条腿也失去了先前的威风,软绵绵地左右晃荡,碍手碍脚,完全成了附赘悬疣。看灯的人作鸟兽散,躲进屋里,爬上院墙,坐山观虎斗……
公母两驴大战,突如其来,猝不及防,我吓懵了,箭样迅速,纵身窜到停靠街边的小四轮车头盖上,静观战事:两驴上下翻滚,激战正酣;堂哥背着满面血淋的“新娘”,正一瘸一拐逃离现场……
真是“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啊!”这哪是玩灯,分明在玩命。这回乡里评比,堂嫂获得的不会再是那些糊弄人的乳罩和方巾,将是用来补偿医药费、误工费和营养费的人民币。
先前在车上冒出的“圈论”,我很快就否定了:如此标新,变着法儿立异, 绞尽脑汁地“特色”——迟早我会被家乡“特色”了。我不适应这样的环境!
热热闹闹的元宵节被驴搅黄了。现在想来,仍心惊肉跳,魂不附体。惊魂甫定,我得责备那个居委主任,也太别出心裁,独具匠心了。驴推磨、拉车在行,不登大雅之堂。改革创新非得用真家伙?与时俱进也不可重用不通人性的畜生啊!还公母搭配,能不造事?!算万幸,他们用的是真驴,若弄两只真狮子来耍,不闹出人命才怪呢!
作于 2012·2·6·正月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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