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又到母鸡抱窝时……

皖东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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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到母鸡抱窝时……



每年这个时候，山里的二表叔都邀我去吃“旺蛋”。变不出雏鸡的蛋，当地人叫做“旺蛋”。

旺蛋分两种：一种半鸡半蛋；一种全鸡，即死在蛋壳里的雏鸡。

很多人爱吃旺蛋。三十年前，南京就时兴了“旺蛋热”。水煮旺蛋的小摊遍布大街小巷：煤炉上放着一只铝制面盆或头号铝锅，热气腾腾，香味四溢。游客们说出喜爱的品种，摊主很熟练地挑出全鸡或半鸡半蛋，将调配好的食盐倒入他们手心。食客们一手捏蛋，一手捧盐，边吃边蘸，肉嫩味鲜。男人囫囵吞枣，一嘴一个。全鸡满身的黄绒绒嫩毛也来不及拔去，就急着往嘴里塞。原始人茹毛饮血般的感觉。女人斯文得多，不像充饥，像品味。吃完了旺蛋，连蛋壳里的汤汤水水也一同吸进嘴里。吃饱喝足就抹嘴，付钱，又继续逛街、购物。

我爱逛古都。因为旺蛋满街，饿了就吃，一日三餐也不嫌够。每次离开摊子都肚皮歪歪，满载而归的感觉。摊主很热情，地道的郊外腔跟我打着招呼：“欢迎再来哦！”

二表叔说旺蛋比鸡蛋有营养。营养在哪，他说不清，只知道是妇女做月子的最佳补品。

二表叔住在的山，也算不上山。主峰才海拔一二百米，但横亘百里，林木繁茂，植被葱郁。山区田地少，又不出货，勉强能保住口粮。饲养禽畜便是他全家“GDP”的唯一来源。

每年开春，一溜排鸡窝在三间堂屋依次儿摆开。母鸡们张着嘴，蠕动着下巴，恪尽职守卷缩在不断升温的稻草窝里、滚热的蛋儿上，静心孵化后代。像伺候女人做月子，给婴儿换尿布那般勤快。二表叔每天数次舔食加水，将装满食料和净水的小碗送到每只鸡床前。鸡渴了饿了无需离窝，睡床上便可用餐、饮水。还按时查看鸡窝行情。蹑手蹑脚地抱起母鸡，轻轻翻动着蛋儿；取出旺蛋，让好蛋们均匀受热。母鸡像受宠的女人，一动不动，深情地看着主人谨慎操作。

在二表叔家每次小宴，除了几盘蔬菜，就是旺蛋。水煮的、油炸的、红烧的，麻辣的、咸的淡的、糖醋的……

二表叔很会摆弄。相同的旺蛋能整出不同的花色，风格迥异，口味别样，食欲大开。我那双发馋的筷子，在不同花色的盘子里来回穿梭、翻挑。酒足蛋饱，二表婶还送我一篮子枉蛋，说，大补呢！

今春，又逢母鸡抱窝时。我踏上了二表叔家那条曲径的山路。

阳春三月，花草盛开。春山如黛，泉水丁冬。几间瓦房深掩在群山翠峰怀抱里，吸吮着大山的营养。更像母鸡呵护下的鸡仔——温馨，恬静，无忧，活力无限。

远远的，就听到“咯叨叨”的母鸡鸣声。像母亲呼唤孩子，又似标榜它们“月子”的圆满。一群绒嘟嘟的雏鸡在母亲带领下，展开幼嫩的翅膀，蹦蹦跳跳，追逐嬉戏，瞬间消失在花绿中。

靠山吃山。二表叔饲养的鸡每天只喂一顿晚餐，早中两餐，鸡群很自觉地钻进山林，自行觅食，自解温饱。太阳偏西，就一步三摇晃，潇潇洒洒，各就各位了。

今儿，二表叔怏怏不乐，似乎有心思。不再眉飞色舞夸赞那群鸡怎么不淘神，刚出窝的旺蛋如何新鲜，只是埋头喝闷酒。他放下杯筷，深深叹了一口气：“侄啊，明春别来了……”他仰面望着房梁，又瞟瞟门前觅食的鸡群：“明年搬进新农村住楼房了，鸡毛狗种禁绝，犁耙水车、锹镐锄头也没地存放，跟城里人一样活着了。”他眼里噙着泪花，腮帮下的胡茬儿在抖动，没再说下去。

三十年前，农民做着进城梦，城里人的生活是他们终生以求的最高奢望。好多人抛田撂荒，甚至背债买户口，举家进城打临工、拾破烂，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表弟也闹着要买城市户口，进城“闯关东”，被二表叔狠狠骂一通。“老子根在山里，死了也是山里的鬼。老子在，你别做那个梦。”

进了城的农民觉醒了，又向往起农村，眷念着田园式生活。甚至，托人求情打通关系，注销城市户口重返原籍。或许，他们知道了土地的重要，更离不开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根；或许，他们不适应城里不稳定的漂泊的日子——这儿才是他们的永久归宿，是他们养老送终的唯一处所。当地新农村建设的核心，好像是村并村。倒腾出宅地弥补被出卖、开发了的良田。否则，怎能保证18亿亩下限留与子孙耕？ 如此变着花样地搞“建设”，无异于竭泽而渔，饮鸩止渴，祸及子孙！

小村移向城镇，农民变成居民。单门独院多少代的农民迁居楼房。他们无法再种地、再养殖，无法再……他们不得不转让出土地，给能人们集约承租。二表叔说，他再也呼吸不到山里的新鲜，吃不上他亲手种植，不洒农药、不施化肥，菜叶上布满虫眼的蔬菜了。

屋后那座山延绵百里，郁郁苍苍，恩泽了数代山农。山，是二表叔的命根子。他离不开这座山。

庭前，鸡群嬉戏，和谐相处。它们不会想到，这般日子即将结束；靠山吃山，自给自足的田园式的生活格局很快终结。

今儿，一餐旺蛋味同嚼蜡，似乎堵在心里。

离开表叔家，丛林深处传来一阵乌鸦和老鸹的啼鸣，叫声凄婉、悲凉，撕心裂肺……



                            作于 2012·4·

石头鱼

鸡家族列队，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