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再聚首
作者:方佳林
返城途中偶遇刘辉,居然邀我去他家做客,令我惊诧莫名。印象中,他不是一个喜交往善叙情的人。既是他邀,怎么也得去,我又掉头回了乡下。 一栋很洋派的花园楼房。客厅宽敞明亮,一楼至三楼的房间,清一色的红木地板;液晶大彩电,立体声音响,电脑、立式空调机;厨房纤尘不染,电器炊具一应俱全。我慨然喟叹:这份家产,令我等悠闲吃着“皇粮”的汗颜。 他又特意介绍了妻子,说她识字是不多,但女红针黹很在行,衣食犯愁的年代,因这手艺结了不少善缘,后来得到了不少帮助。如今两孩子都读了不错的大学,有不菲的收入,这个家算是缓过气来了。 沙发上的刘辉,一脸率真、舒心、富有感染力的笑。我看着他,也不知不觉也笑了起来。尘封在岁月里的东西,这会儿呼啸而至。 我与他同属初中“老三届”,我六八届,他六六届。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在“革命大串连”的背景下,我所在班级的十几个同学撺掇组成了一个“长征队”,立志效法革命前辈去经风雨见世面。正遭批斗的班主任见这些“娃娃们”真要动身,暗地里怂恿初三年级的一名学生加入这支队伍,他便是刘辉。 我们背着铺盖带着几件日用品,扛着“长征队”旗帜,一路逶迤而行,壮志在稚嫩的心田里铺展开的,是梦幻般旖旎的色彩。哪知两天下来,腿脚就肿胀得举步维艰了。在邻省一所中学的招待站(那时稍有规模的学校都设有招待站)滞留两天后,刘辉终于犹犹豫豫开了口:其实,我们不必形而上学,乘车也可以……这话激起了我们的愤慨,当即对这个亵渎者变节者进行了声讨。他孤独地在一旁蹲了一阵,又飞过来一句:革命前辈走的是荒蛮之地,而我们却往大城市去,不也是背道而驰吗?这话让众人语噎。这是软肋,是隐私——山沟沟里的孩子,向往外部世界的热闹与繁华,既然“长征”是一面招摇的“旗子”,又何必拘泥于细节……义正词严的声讨是必要的,借坡下驴也势在必行。当然,关键是自身腿脚的背叛。默默把旗帜上“长征队”的字样改成“宣传队”后,我们的心情开始轻松,但对刘辉的“修正主义”倾向,仍然保持着警惕。 大家对刘辉态度的改变是在乘车之后。那时可谓“天下大乱”,“红卫兵”袖章是最具权威的车票船票,我们每人手臂上都箍有一个。只是人满为患,好像满世界的人都跑来挤车了,登车如登天。刘辉身高力大,且奋不顾身,总能先进到车里,又能神话般出现在窗口。我们次第将铺盖卷抛入,然后在他粗壮臂膊强有力的拉拽下,十几号人由窗口鱼贯而入。记得一次在天津挤火车,我最后一个被拽入,已无缝隙可下,只好蹲在他肩上由他一路驮进了北京。下车后也是他忙前忙后去联络去安顿。这样一个大哥哥式的人物,没理由不尊重。 鞍马劳顿五月有余,我们游了中国许多大中城市——哦,用“游”字不妥,还是用“经风雨,见世面”更为贴切。我们的“革命成果”虽微乎其微(不过是散发了一些印有领袖片言只语的传单),但所经受的终身难忘!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身处喧闹环境,不确定的因素太多。挨饿时我们可以用“画饼充饥”来相互鼓励;夜宿荒郊时,饶有兴致地数着天上的星星及至隐去……这都算不了什么,可怕的是我们这些“浮萍”,稍不留意就会为风浪荡开,走散是这个小集体承受不了的煎熬。坎坷的经历,把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酿制得至纯至真。 正由于此,在后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各奔东西之际,我们郑重约定:十年后再度聚首,召集的任务理所当然落在刘辉身上。 时光的大书在身旁无声地打开又合上,接到刘辉来信时,我才猛然忆起曾经的誓约。那是1978年,日子还很清苦,我们奢侈地去了县城的饭馆。岁月是人生最残酷的雕塑大师,10年光阴颠覆了记忆,跌宕了人生,“同学少年”的风华与清纯不再。我们这些蒲公英的种子,都为时代的风儿带去了各自的地方。所幸还好,有的走当兵的路获得了工作,有的招工进了工厂,还有被推荐进了大学的……年轻人绝少忧愁,谈笑风生,充满着青春与梦想。言及家庭,有的得了“娇妻”,有的添了“贵子”,即便如我,也择定了“宝眷”……唯独年长的刘辉,一无着落,陪着老母在土疙瘩里找生计。他一身青土布的穿着在白莹莹的“的确凉”人群中也很不协调。在洋溢快意的聚会中,唯有他少言寡语。不过他眼光倒还平和,既不灼灼也不腻腻,除了微笑以示祝贺,再就是默默地枯坐,让自己孤独着。当我们兴致勃发地商议下次聚会时,他就很不自然了,表情里有“相见不如怀念”的推诿,抑或还有“曾经的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的拒绝。我们也感觉出,就本次的聚会,他也十分勉强……可是,没有他的参与,聚会会黯然失色。在场的人群中,我们是这样舒服和放松,我似有所悟,这种情态或许来自于华丽的童年。这种华丽不是指物质,而是得到了很多来自父母的爱和安全感。他是幼年丧父的。可是,对于自幼失怙的他来说,不是更需要友谊吗? 后来陆续耳闻一些他的消息:娶媳了,生子了,老母谢世了,由于孩子读书,日子仍很局促……还听说恢复高考后他进过考场,虽说国家放宽了“老三届”的报考条件(不受婚否年龄限制),但由于社会原因,读书的韶光虚度了,美好的年华荒废了,何以考?我想,他不愿聚会是由贫寒引发的自卑。是啊,贫寒不是错,但由贫寒带来的暗伤却很少被贫寒者以外的人理解和重视。 人的记忆一定有某种打包的功能,只要时光还遗下一截线头,一旦拉开,旧时的一切会翻开还原。今天,同他客厅言欢时,感觉中他的眼神还如当初那样和蔼、闪亮,我又看到了他攀火车时矫健的身姿,又感受到了骑在他肩上时暖暖的体温……与尘封在岁月里的东西相遇,是一种温馨与美好。 午餐的丰盛自不必说,乡下人意念中的上色菜肴几乎都有;酒是精装“竹叶青”,盒子沧桑尽染。我问,陈酒?他妻端盘送碟时插了话:十多年了,手头一宽裕就买了来,一直搁着。他嘴上不说,可我知道他的心思。今天您来了,瞧他高兴的。她碰了丈夫一下,提醒说:别弥勒佛一样坐着,要招呼客人吃菜呀。他们夫妻,言行举止渗着深厚的爱,看似不张扬,恬淡如湖,却透出一种分量很足的魅力。这是两人相爱及至开花结果后难得的一种境界。我很羡慕。 他总在吞吞吐吐,经我追问,道出了实情:真想念你们……不知能否请动他们来寒舍一聚——就是聚会。这使我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场聚会,不觉鼻根发酸;又回忆起想安慰他的那些话,脸又发烧。至此,才顿悟他是这样一种人:在生活困窘难堪时,他选择躲避,选择远离;在稍稍宽裕时,就把自己所能提供的生活中温暖的一面,闪光的一面,拿出来给人看,给人分享。对分享的对象,他在心里千呼万唤过,就像他妻方才点破的。 我们又何曾相忘过?这种思念永远不会打烊!生活教会了我们,人世间最值得特别珍爱的,是时光改变不了的东西,是人心沉淀下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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