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国十代时,这条古道属古越国,国王叫钱鏐。每年寒食节,吴越王妃吴氏便走这条徽杭古道回临安娘家,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时人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不过数言,而姿致无限,艳绝千古,顿然使这条古官道增添了几多浪漫,几多情愫。“缓缓归”的呼唤声,让人看山也成愁,看水也成愁。
徽杭古道于明、清,战事稍少,但仍然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人们都听懂了汤显祖那句诗“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求名逐利,乐此不疲,有文人、商人,也有达官贵人于其道上,或若有所思,或喜笑颜开,或愁容满脸等,一起蜂拥徽州,来来往往,马奔尘飞,人跑鸟惊。当然也夹杂着一些貌美如花的扬州姨太,或花轿晃晃,或莲步盈盈……鸟语花香,热闹非凡。
民国的郁达夫曾经也沉醉于徽杭古道的秀色。他在文章中是这样写道:“这里有一个绝景,就是那一条在公路未开以前的皖浙间交通的官道。一条同银线似的长蛇小道,在河对岸时而上山,时而落谷,时而过一座小桥,时而入一个亭子,隐而复见,断而再连……令人想起小时候见过的钟馗送妹图或长江行旅图来。”这是作家拂去了历史的尘埃,穿过时光的隧道,在隐隐约约的晨光夕照里,让一种远古的尊贵和久远的文明扑面而来……
有人说,天目山(歙南清凉峰)是江南最后的山越秘境。此地处于皖浙交界的深山区,草木丰茂,流水淙淙。山溪两岸皆高峰耸立,苍翠森秀。古官道穿林越溪,似碧绿的玉带从秘境中呼啸而来,沿途的武林门、保椒塔、玲珑山、钱王陵、大明山、昱岭关、白石岩、大方和尚墓、岳飞泉、关桥、文昌塔、官帽山、杉树岭……似镶嵌在玉带两边一粒粒闪亮的明珠,奇观异景,古韵悠悠,显示出自然和历史交相辉映的独特神韵。这是一方山越文化的遗存地,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徽商旱路”的必经地“昱岭关”蜿蜒于崇山峻岭之间,北达徽州、中原,南通杭州、苏州。
“马傍松边立,云从脚下浮。倚天一长啸,红日满沧州。”宋代诗人方恬这首《过昱岭》所描述的高山、峡谷、落日,就是古道穿过昱岭时之山高、水长、路不平的真实写照。山路浮云端,天地悠悠,这种气吞山河的气象,是何等的蔚为壮观。
“青山碧水名遐迩,宋迹明居藏僻乡。”这是古道两傍的乡间广为流传的民谚。山道蜿蜒,曲直。我一脚一脚,踩着青石板的台阶,感觉自己又走进了一个古老的山越秘境。粉墙黛瓦,屋舍错落,明清风貌的古村落,依然有叮咚清绝的溪水,在错落的圆润石子间流淌。
古官道山腰上有一个村庄叫梅家坞,既然称坞,必是白云深处的好人家。水滋养着山,沿溪而上,绿竹浓郁,果林婆娑,杏花正撑着团团簇簇的朵儿,小小的脂胭红缀满枝头,一株杏花恰似一座暖暖的山舍,温情四溢。
我问村人:“你们村叫梅家坞,怎不见一树梅花呢?”他们说:“俺们本是春秋战国时的越国贵族后裔,越国被楚灭后,祖先为逃避吴国追杀,隐居于此。为了不忘当年故乡‘梅里’,故改姓梅,此梅非梅花之梅……”
此时,我猛然想起《红楼梦》书中那首歌:“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诸侯争霸,金戈铁马,最后遭殃的是无辜的百姓,颠沛流离,只得在古官道上仓皇逃窜。
迎面又撞见了几株桃花,村里人会心一笑。天地人一片绯红,让人感到这是千里之外江南的妖娆。这也难怪啊,古官道上崇山峻岭中,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古越国遗风的古村,说不定比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还悠久呢。难怪自唐宋以后,这里就连绵不断地留下了岳飞、范成大、郑玉、朱元璋、龚自珍、郁达夫等人的身影。
一片碎瓦落在脚下,也会发出浑厚悲壮的声响。一朵花开,也散发出唐、宋、元、明、清的历史芬芳。更不要说,那空谷幽兰,无人自芳的山越佳境了。
流年已逝,而时光依旧。漫长的古道,处处尽是春秋战国之风雅颂,秦汉之歌赋,唐诗宋词之韵律,元曲之沧凉……尤其古道两傍,山峰在朗诵着豪放的词,水在婉约地低吟浅唱,那隐约于白云深处的人家,炊烟袅袅升起时,亦如明清小品文一般清趣而又耐人寻味。
嶙峋的马背,驮着茶叶、油漆、香料和麻布……黝黑的马夫,一袭汗衫,一壶绍兴酒,扬鞭奋蹄,拔山涉水,风雨兼程,披星戴月,一边驮着家乡人的嘱托,一边驮着发财致富的美梦。潇潇风尘中一曲曲驿站的歌谣:“要吃饭翻山去杭州,要喝酒越关去徽州,要吃毛豆腐到徽城西……”在天地之间悠然回荡着,与徽杭古道边,那一丛丛秀木野草的摇曳声,清冽的山泉叮咚声遥遥呼应,不经意间,便催开了满山遍野的山花烂漫和夕阳下的彩霞满天。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是江南人弘一法师在古道的东边尽情地歌唱着,薄雾西湖,帆影飘飘,情深意切。山上的山花开了,古道的西边有一些去踏青的江南女子,也撑着花伞,穿着色彩艳丽的旗袍,正趁着春风,步其韵律,在徽杭古道的青石板上轻歌曼舞。
充盈着春天青草味的一双双女子高跟皮鞋,在青石板上敲出了滴嘀哒哒的声响。其声清越,平平仄仄,谷响溪鸣,煞是悦耳动听。 嘀嘀哒哒,山穷水复。 哒哒嘀嘀,柳暗花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