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渐至的10月19日下午，从安徽歙县传来噩耗，妻的姑妈去世了。
20日下午二点，在鞭炮鼓乐声中，这个女人躺在深红色的棺材里（这里还实行土葬），在近百名亲友的的护送下，下葬于早已做好的寿坑里。86年的生命，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就此划上了圆满的句号。接纳她躯壳者，正是供她五谷生息的这方土地，而灵魂或许就此步入天堂......
墓地就在村后的山坡上，坡上尽是绿油油的茶蓬和墨绿色的枇杷树。站在墓地向前远眺，近处是鳞次栉比的房舍，间或几处黛瓦马头墙是明清时遗存的徽派老屋；前方紧依村子的是那条不知流了多少年的新安江，江面上游动着几艘渔人小舟，鳞鳞波光映照着江边樟树的巨大身躯，在明媚的秋阳下，清晰地呈现出一幅活生生的“新安江山水画廊”。
是啊，正是这方美丽的土地，造就了她生死不离。
她的曾祖是徽商，到父亲的一代因战乱而还农老家，见证曾祖徽商的是九十年代末卖了五万元的江边老屋（她孙子说，要是到现在至少也得卖几十万），她降生红脚盆就在这老屋。曾祖留下这老屋，庇荫着叔伯孙侄们一窝近二十个人，子孙们再无发展，一直到解放全都成为贫下中农。
老屋紧靠江边，是典型的徽派建筑，大门外有台阶直下江边埠头。在听了十七年的吱哎浆声，看了十七年渔火灯影后的那个冬天，不到一米六的小巧女子出嫁了。夫家姓汪，是本村的外姓，就在村后的山坡下，丈夫长其两岁，公爹是茶叶小贩，长年在苏州从商，抗战开始后回老家蛰居。商人不商，也别无他法，这个家苦撑至解放那年，仅剩一块茶山和一块薄地，土改时成分划为下中农。
从此，小女人就开始了“出嫁从夫”的传统生活。丈夫年轻时在徽州城里当伙计，解放后公私合营，仍在城里工作，很少回家，一个家的里外事务全由她支撑着。她先后生育二儿一女，三个儿女延续往下生有六个曾孙，曾孙又往下繁衍，至闭眼长眠前已有四个玄孙，形成了一条比较完整的生命繁殖链。
年轻时她喜欢看戏。村中有个王氏家族的大祠堂，祠堂正对面是古戏台，自懂事起，这里就是帝皇将相、才子佳人的出入地。她逢戏必看，看戏是她最直接的思想文化教育，在看“落难公子中状元，千金小姐私定终生后花园”的同时，也接受了“三从四德”的传统礼仪，形成了勤劳、俭朴、忍耐、和善的性格。她为戏中人物落过泪，也为家庭的生活困苦流汗加流泪，最终都以“十年财主轮流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等来安慰和鼓励自己。
年轻时这样，年老时还是这样，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采茶、割麦、收油菜籽、摘枇杷、种玉米、拔萝卜等等。这里没有水田，大部分的农活都在山坡上，出工时背一个竹篓，扛一把锄头，随带一把柴刀，负重上山，负重下山，从春到秋，从冬到夏，无数次地重复着效益低下的繁重劳动，全家的一张张活口，棚屋里的鸡羊猪鸭，在这小身板女人的魔手下得以存活生息。
她是平凡的，没有经天纬地的伟大理想，她只想在自己的努力下，看见儿女们一个个长大，并过上食果腹、衣保暖的正常生活。她相信勤劳会有回报，事实证明这方土地没有辜负她。
她的一生只出过两次远门，一次是屯溪（今黄山市所在），一次是杭州，她特别喜欢杭州的西湖。不管外面有千般的好，总认为家里比外面更好，孙辈们从外地打工回来，总对他们唠叨，“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外面金窠银窠不及家里的草窠”。春节后，孙辈们又要出门了，她跟随至候车的公路边，重复着“老三篇”：出门在外，一要眼孔大，不贪图别人钱财；二要会忍耐，退一步海阔天高；三要诚实做事不偷懒，年轻人睡一觉力气自然会来的。解放初只上过速成班的她，不可能有精炼的言词，更不会有豪言壮语，只有这些前辈传下来的浅显易懂的处世道理。
在晚辈们的眼里，她是一个祖母、母亲的集合体，她自己可能认为是一种责任，因此就有了那喋喋不休和无微不至。
因路远，我和妻去她家较少，但每次去收获甚丰。她做的手工面润滑爽口，过年压制的冻米花香甜松脆，摘枇杷时节挑最大个的给我们吃，看我们吃得高兴，在一旁看着咪咪地笑，那张布满皱褶的脸是多么的慈祥，从她的脸上读出了宽厚无私——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她没有大起大落的家庭变迁，也没有惊天动地感人业绩，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女子，在这方土地上生，在这方土地上长，吃着这方土地赐予的五谷，最后将身躯还给了这方土地。
送葬的人们渐渐散去，山坡上恢复了平静，向远望去，连绵不断的山岗和坡地上不知有多少位姑妈睡在那里......
丰盈美丽的土地呵！你奉献了无数的物质哺育了她们，又以宽厚无私的胸怀接纳她们。
眼前的山坡，顿时幻化成了一个巨大的女人——姑妈——丰盈美丽、宽厚无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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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19 10:5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