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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女人.记岁珠
一点愁心指上弹,梅花羞带病中看,相怜早被湖山隔,空对孤灯带影残。
情没绪,思无端,更深犹自倚朱栏,长空独有天边月,为我勾留伴晓寒。 --《鹧鸪天.有怀》 程凤娥 [徽州] 一
黄铜镜上蒙着细密的尘,象婆婆浑浊的老眼,沉默地看着满屋的破败与黯淡。 秀珠端坐在妆台前,消瘦的面容随着烛火或明或暗地在镜中摇晃着。面前放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紫檀雕花木匣。秀珠几乎是虔诚地用双手打开盒盖,眼前顿时一片璀璨迷离,一颗颗指顶大的明珠上,烛火仿佛活了一般地跳动着。给秀珠的脸镀上了一层温润的银白色,使她萎黄枯槁的面容看上去一如出嫁时般光彩美丽。 “一、二、三……十六、十七、十八” 秀珠数过一遍又一遍,总是疑心自己数错了,于是又数一遍。每到深夜,秀珠都会在烛下重复这一举动,尽管檀木盒里的珍珠数目早已烂熟于胸,她还是不断地数下去,数下去……日复一日,仿佛成了某种仪式。 墙那边传来了响动,秀珠阖上木匣,急急走到隔间。婆婆正斜在床边剧烈地咳嗽,瘦小的身体筛糠似地颤抖着。秀珠坐到床边,轻轻拍打着婆婆的后背,嶙峋的瘦骨硌得她手心生疼。慢慢地,老人的咳嗽缓了下来。秀珠扶着婆婆靠在床上,到厨房把药温了温,一勺一勺喂婆婆喝下。然后扶着她躺下,小心地将她白发苍苍的脑袋安置在柔软的枕上,再替她盖好被子。婆婆不说话,只管直直地盯着桃花看,浑浊的老眼里淌下了两行清泪。秀珠不敢多看婆婆,垂着头把药碗拿到厨房洗了,回到自己房里。 紫檀的雕花木匣兀自在妆台上放着,秀珠叹口气,开了妆台抽屉将木匣放进去,落下了黄铜的锁。 直到躺倒在宽大的木床上时,秀珠才感到浑身都酸痛得厉害,她盘算着手头要赶的活计--鲍家二老爷做寿,袍子上要有金线绣的寿字,太太的吉服上要有苍翠的松柏,小姐的吉服上要用大红的牡丹……意识渐渐朦胧,台上的蜡烛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新婚那晚,良宵将尽,一对红烛也是这样哔哔剥剥地响着,响着…… 二
何秀珠做姑娘时在当地也算得小有名气,她出身书香门第,不但生得花容月貌,而且练就一手描龙绣凤的好针线。年方及筓,提亲的媒人就几乎踏破门槛,父母再三挑选,择定棠樾鲍氏一位年貌相当的后生。当地有俗谚云:“嫁到唐模、棠樾,饿死也情愿。”这两处皆为商贾辈出之所,更是众多盐商巨擘的桑梓所在。有道是“歙是富贵乡”。嫁过去可保一世的安逸富足。于是那年春暖花开时节,秀珠在姐妹们艳羡的目光中上了花轿。 秀珠的夫家虽不是鲍氏宗族,却也还算殷实。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的喧哗着,秀珠掠起红盖头,把轿帘掀开一条细缝,偷偷地向外张望。远远望见蓝天碧野间有数座高大的牌坊拔地而起,是历代帝王褒奖鲍氏家族忠孝节义的见证--棠樾到了--秀珠手一抖,轿帘落了下来,把少女出嫁的忐忑封闭在一片红光喜气之中。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交拜,秀珠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任由喜娘摆布,待到神魂稍定,大礼已成。 洞房里一对龙凤烛,一场合卺宴,一樽交杯酒,秀珠做了鲍氏的新妇。 接下来的日子如在梦境,丈夫鲍志孝虽出身于商贾之家,却也知书达理。与秀珠夫妻琴瑟甚和。公婆对秀珠也十分疼爱。依徽州俗例,男子十六岁便得出门行商。新婚未及三月,鲍志孝便要和父亲一起南下两湖贩盐,临行前谆谆叮嘱秀珠恪守妇道,孝敬婆婆。秀珠一一答应,待得问及丈夫归期。鲍志孝笑说:“卿名唤秀珠,每至岁末可买明珠一颗,以为记岁。待我归来即可知此去何期。”秀珠含泪应承。 鲍氏父子离家后便无音讯,秀珠和婆婆相依为命,日常做些针线打发漫长无聊的岁月。到得年末,秀珠去珠宝铺子买了一颗上好的珍珠,用出嫁时装首饰的紫檀雕花木匣收着。匣里的珠子一颗一颗多了起来,秀珠每晚都会就着烛光把木匣里的珍珠数了一遍又一遍。数着数着,豆大的泪珠便簌簌滚落,一颗又一颗。 鲍夫人的叹息从身后传来,秀珠抹了一把眼泪,回过头来:“娘,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鲍夫人轻轻抚着媳妇的秀发,叹道:“孩子,嫁给徽商的女人命苦啊,外人只道咱们享尽富贵,却怎知独守空房的苦楚。当年娘嫁入鲍家,也是新婚不久你爹便出门贩盐,待到回来时志孝都九岁了。在家不及半年,又出。再回来不到半年,走的时候还带走了你的丈夫,我的儿子。” 秀珠就着烛光细细端详婆婆,平日里从未注意到慈祥端严的婆婆竟然还如此年轻,如此美丽。她也不过才三十出头,只比自己大了十六七岁而已。却已守了十多年的活寡了。秀珠死死盯着婆婆泪光莹然的脸,仿佛看着十多年后的自己,她眼前一阵发黑,心不断向下沉,向下沉…… 三
时间宛若秀珠针下的丝缎,在指间平滑地溜过去,溜过去。新房变了旧屋,鲍夫人的额上多了几道皱纹,鬓边添了几缕白发。一日一日地衰老下去。秀珠也非复当年的青涩少女模样,成了成熟精干的当家少奶奶。鲍家家底虽不薄,奈何坐吃山空,渐有财力不继之虞。秀珠辞了几个仆役以缩减用度,并差人将自己日常所绣拿到市上发卖,换取银两度日、 这日晌午,秀珠正和鲍夫人在房里叙话,仆役来报,说是老爷回来了。 婆媳二人大喜过望,及至赶到前厅,却见只鲍老爷一人,衣衫褴褛,满面病容。说道是途经湘西时遇到盗匪,自己被打落河中,幸被渔人搭救,儿子志孝和财物都不见踪影。虽经多方打听,依然毫无所获,说不定已是死在盗匪手中…… 鲍夫人两腿一软,便跌坐在椅子上。她双手掩面,低声说着:“我不信……不信……” 秀珠乍闻噩耗,几乎晕倒,待得见到鲍夫人的情状,反倒镇定下来,一面打发仆役扶鲍老爷到后堂歇息,一面安慰鲍夫人道:“娘,相公和老爷只是走散了,遇害只是猜测,也没谁人说亲眼见了,说不定过得几日,相公也如老爷一般自己走回来了呢?” 鲍夫人听了媳妇的话,渐渐止了悲声,到后堂陪伺去了。秀珠又差仆役到镇上延请大夫给老爷瞧病。待到一切安排妥当,秀珠回到自己房里,闩上门压着嗓子哭得肝肠寸断,不能自已。 檀木匣子里的珍珠已经有十颗了,当真是十年生死两茫茫。 鲍老爷长期在外疲累过度,加之被打落入河中受了寒,染上了肺痨。鲍家婆媳请了无数郎中,切脉后都是连连摇头,说道汤药调养至多延数年性命,断无治愈之望。婆媳两人相对惨然。
鲍老爷病榻缠绵五年后病故,鲍夫人不久也卧病在床,为给二老治病和维持生计。秀珠辞了所有仆役,值钱的首饰衣物一件件典当出去,到得后来,不得不卖了鲍家大宅,止留后院厢房以供居住。昔日的鲍家少奶奶做了裁缝,靠着一手好针线,替人裁衣刺绣。加上秀珠娘家偶尔的接济,方能勉强度日。但无论生计多么艰难,每逢岁末,秀珠都会将辛辛苦苦攒了一年的积蓄拿出来去买一颗珍珠,珍而重之地纳入紫檀雕花木匣中。
四
鲍夫人死了。 她是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秀珠发现的时候,鲍夫人的身体已经僵硬。干瘪的嘴角边甚至还带着一丝笑容,秀珠想,婆婆终于不必再日夜忍受病痛的折磨,她这一生的等待早有了结果,走得也算是了无遗憾了吧? 这样想着,秀珠的嘴角也不自禁地现出一丝笑意。 紫檀木匣里的珍珠已经有二十颗了,秀珠等的人还没有回来,所以她还要继续等,一年一年孤独地等下去。 秀珠的爹娘心疼女儿,想把秀珠接回家住。秀珠婉拒了父母的好意,坚持住在夫家。秀珠父母也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这程朱故里的棠樾,礼教尤为森严。只得差儿媳时时探望,以做照应。 秀珠病倒了。她躺在床上,枯瘦绵软得没有一点生命的活力。她就像寒冬里最后的一枝瘦梅在春快来到时侯就快凋落了。 秀珠气若游丝地让守在床前的嫂子帮她拿东西,说妆台抽屉里有一个木匣要拿来看看。她摊开枯瘦的手,掌心是一把磨得锃亮的黄铜钥匙,握得发烫。于是秀珠的嫂子开了妆台抽屉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紫檀雕花木匣,正是秀珠嫁到鲍家时陪嫁的装首饰的盒子,只是那匣盖上面的花红油漆早已脱落,由于无数次地摩挲,匣身黑得发亮。秀珠的嫂子把木匣递给秀珠,秀珠接过去搂在怀里,失神的眼睛突然变得很光亮,苍白的两颊上也泛起了红晕,像出嫁时羞涩的样子。 秀珠打开木匣,秀珠的嫂子顿时眼花缭乱。一颗颗珍珠在黑丝绒做的匣里的衬托下更显得光润洁白。大的有如指顶,最小的也有青豆大小。秀珠的嫂子只知道秀珠生活困苦,每日劳作不息,万万没有料到她竟然还收藏着这样一匣珍宝。这匣中珍珠随便拿一颗小的去卖了,已足可让秀珠半年衣食无忧。 秀珠喃喃地道:“一年一颗,以为记岁,待君归来,可知何期……”她的手一软,木匣倾翻在一边,珠子撒了满地,碰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的滴滴答答声。
秀珠的嫂子含泪弯下腰去,将散落在地珍珠一颗颗放回匣中,她边拣边数着:“一、二、三、四……” 五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鲍志孝衣饰华贵意气风发地骑着高头大马。他身后是浩浩荡荡的车仗。他和他的商队满载着奇珍异宝回到了阔别二十六年的故乡——棠樾。 十六年前,他和父亲外出贩盐时在湘西遇匪,财物悉数被劫,更几乎丧了性命。他不愿穷困潦倒地回到富足的故乡被四邻笑话,矢志东山再起。他白手起家,多年来含辛茹苦,殚精竭虑,生意越做越大。并捐得候补道。如今,也可算得是衣锦荣归了。 当棠樾高大的牌坊群出现在视野里,鲍志孝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二十六年,他走了整整二十六年了!父亲也许早已客死异乡,母亲是否依然健在?还有新婚时娇媚羞涩的小妻子,此时也该是端庄高贵的中年夫人了。这些年,他不曾奉养母亲,照顾妻子。此后,他将倾他所有,让她们享尽荣华富贵,过上神仙般的日子。 往日繁华,而今物是人非。 鲍志孝伫立在蓝天碧野间,面前是一大一小两座坟墓,大的是鲍家老爷和夫人合葬之所,青砖砌就,白石为碑。上刻鲍家老爷夫人的名讳,下书不肖媳鲍何氏代夫谨立等字样。另一座小坟是黄土垒就,青石为碑,照立碑时间算来秀珠已死三年,坟头上芳草萋萋。秀珠的嫂子递给他一个小巧精致的紫檀雕花木匣,依稀认得是秀珠当年的陪嫁之物。打开摩挲得乌黑发亮的匣盖,眼前是一片洁白晶莹的灿灿光华。鲍志孝用颤抖的手指艰难地数着:“一、二、三、四……” 犹记当年轻别离,他对她说“卿名唤秀珠,每至岁末可买明珠一颗,以为记岁。待我归来即可知此去何期。” 如今他回来了,她已故去三载。死前身无长物,只留一匣明珠,一年一颗,正是二十三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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