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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历史上的才媛 徽州师范学校
方光禄 徽州,素来以名人辈出享誉海内。但是唐宋以后的历史,几乎是男性精英的天下。在常人看来,女性或忙碌于麻桑禾稼,或优游于锦衣美食,在“无才是德”的社会评价体系里,如李清照、柳如是之流是极为罕见的“非主流”。 其实,任何社会都不是平面和单色,每个具有举世无双的独特价值的人,都曾留下或深或浅、或宽或窄、或直或曲的痕迹。随着平民观念和草根情结在历史学界的悄然渗透,原先不为世人关注的历史碎片,也开始在有心人的精心拾掇下,再次展现出原本就曾有过的光彩。徽州历史上的才媛,就是曾绚烂过的一个特殊群体。 之一
初现艺坛 上世纪三十年代,胡文楷先生开始致力于历代女性著作资料的搜集,历二十寒暑,终于编就蔚为大观的《历代妇女著作考》。近年经南京大学张宏生教授等人增订,更为详实。其中就收录了诸多徽州女性的著作及事迹。 唐朝的歙州,虽然文学家韩愈曾在《送陆歙州诗序》中,曾有“歙,大州也”“歙为富州”之誉,歙州刺史也常为“宰臣之所荐闻,天子之所选用”,其实并无相应之实。无论是声震江南的吴王汪华,还是以文学见长的吴少微,一为凭借武力和乱世而起,一乃入迁未久难属土著,都只是形同平地突兀而起的山丘,四周既无高下相和的高地低坡的簇拥和铺垫,也与远处高耸的巨峰难以比肩。自然,此时的歙州女性,即便天生有才媛之质,也会被劲武之风打磨得粗糙刚劲。 北宋鼎革,重文轻武;宋室南渡,文弱传国。已以土著自居的歙、徽人,发现时代需求与先迁祖崇文尚学的宗族传统自此合拍,遂抓住社会转型的机遇,努力通过科举再入政坛,重振宗族辉煌。于是,徽州出现了罗愿在《新安志》中所称道的“俗益向文雅”“名臣辈出”的盛况。此时的徽州女性,虽然没有后世严密、规范、强大的“理学”思想的束缚,但与全国其他地区一样,依然缺乏男性那样的从文、从政的社会氛围和时代舞台。 与前后的宋、明两朝相比,元朝的特殊十分显明。蒙古文化与汉文化的不同,使得元朝主政者在治国、用人等理念与传统迥异。一方面,对已经延续五、六百年且比较成熟的选拔官员的科举制度难以认同,导致民众正常的上升通道长时间阻塞,大多数下层民众提升自身政治和社会地位的梦想破灭;另一方面,又对汉族人(尤其是包括徽州人在内的原南宋臣民即“南人”)政治上不信任,严格限定汉族人科举录取人数,造成终元一朝,堂堂徽州府的首县——歙县,也仅有三人得中进士。虽然徽州也有象郑玉这样的著名学者,元朝统治时不愿出仕,元朝覆灭时却果敢自裁,在“夷夏之辨”与“君臣大义”的不同价值观中,作出了看似矛盾、实则理性的选择,但就整个元朝徽州文人群体来看,男性减少、女性罕见。 直至明代中后期,因地偏、人多、产薄,绝大多数徽州人的一生,只能在如何维持全家衣食温饱上花费精力,极少有名家大族能在较长时段为女子提供宽松、优越的成长环境。现存文献资料显示,明代徽州本土女性留下著作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吴鹤翔之妻汪氏,著有《采藻轩集》,《江南通志》有著录。汪氏乃歙县人,是著名文学家、进士、兵部左侍郎汪道昆的孙女。可惜,即便是出生在如此显赫的权贵之家,颇有文才的她依然没有留下芳名,而娶了她的那位男性,却因她的成就而留名青史! 与当时徽州女性文坛有点关联的另一件事,同样从另一角度显示了女性悲剧。福建莆田举人徐廷龙,曾在万历十一年(1583)任徽州府同知一年。其长女淑英、次女德英皆有文才。淑英著有《女诫杂论》,德英著有《革除纪》《批点二十一史》。德英许配莆田县澄渚的俞姓,未婚夫乃纨绔子弟。完婚之夕,德英依傅母(负责辅导、保育贵族子女的老年妇人)之教,重演苏小妹难夫一幕:出上联“点点杨花入砚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料夫君竟瑟瑟发抖,不能成句!许久,德英嫣然一笑说,何不对以“只只燕子飞簾幕,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后人自然是无从考究德英那时的心境了。但凭心而论,德英的笑,分明是苦笑:笑夫君的不才!笑自己的无奈!更笑未来的凄凉!其后,为人妻、为人母的德英,始终不能开怀,有“贾大夫之恨”(《左传》载:有贾大夫丑,娶美妻。妻“三年不言不笑”),只能时常以笔墨抒发内心的苦闷。好在其婶林氏,深知她的愁苦和郁结,作书劝慰。两人往复的充满“缠绵恻怆”情愫的文字,居然为士人所传。等到德英辞世,她的儿子居然将其一生的苦心之作付之一炬! 孙瑶华也算得上这一时期的半个徽州才媛。据《宫闺氏籍艺文考略》,孙氏字灵光,原籍及早期身世不详,一度为金陵(今南京)的青楼女子,后来被徽州人汪忠孝所迎娶。她趣味高雅,读书赋诗,喜欢古董,收藏有不少古代书画、青铜鼎彝,著有《远山楼稿》,时人目为李清照再世。 与徽州文坛女性的寥落相比,倒是原籍徽州的一些宗族在外地势头良好。比如祖籍休宁、宋元时迁居桐城的著名“桂林方氏”中,方孟式、方维仪姐妹,就各撰有《纫兰阁集》《清芬阁集》等著作,并被《明史·艺文志》著录。方氏姐妹均有显赫的家族背景:其父方大镇为进士、御史;祖父方学渐为名学者、东林党魁;曾祖方祉一生课徒。若从始迁祖方德益算起,自元至明,低者如主簿、巡检等基层官员,高者若宣慰安抚使、监察御史等地方大员,该家族均有接任者。由此可知,这对方氏姊妹的成名,无疑是其家族文化长期孕育的结果。 之二
百媛争艳 进入清朝,徽州才媛的身影迅速增多。这首先得益于徽州商业经济的发展,为更多女性接受良好的家庭、社会教育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其次,女性的人生价值、社会地位,也逐渐因时代潮流的演进而为相对开放的人们所认同。当然,历史距离的接近,也使才媛们众多的精神财富资料的妥善保存显得比较容易。 在近三百年的时间里,徽州才媛的涌现显现出三大特点: 其一,县域分布上不平衡。在《历代妇女著作考》所著录的清朝徽州籍共75名才女中,除毕著等5人县籍不明外,以歙县为多,达42人,占56%;休宁次之,为18人,占24%;婺源又次之,为7人,占9.3%;黟县仅见方可(字青君,著有《白沙翠竹集》)、舒姒(撰有《绮云楼稿》)两人,占2.7%;绩溪只有邵振华1人,仅占1.3%;祁门未见有著录。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首先与各县人数多少有关。在我国历史上,虽然各地人口多少直接与朝廷的赋税、地方官员的政绩相关,但是由于缺少庞大有效的行政办事机构和相应的财力,人口统计除了极少数年代之外,都是极为含糊的。据美国著名学者何炳棣先生研究,明清两朝只有洪武时期的数字比较准确。由于各地的赋税多少与人口多少大致是呈正相关的,我们姑且从道光《徽州府志》记载的康熙五十年之后徽州各县的赋税额度多少,去作一大体上的揣度(“丁”不是指人口单位,而是税额单位): 歙县75146丁,占全府217489丁的34.6%; 休宁65931丁,占全府30.3%; 婺源32911丁,占全府15.1%; 黟县12829丁,占全府5.9%; 绩溪11100丁,占全府5.1%; 祁门19572丁,占全府9%。 可见,才媛多少与各县总人口数也是正相关。 其次,才媛数量与各县基础教育普及程度及水平也密切相关。书院是明清时期徽州最重要的教育机构,据《徽州地区简志》统计,康熙年间,全徽州有书院54所。其中歙县14所,休宁11所,婺源12所,黟县5所,绩溪8所,祁门4所。若从更基础的私塾、义塾分布来看,情况也大体相似。安徽师大李琳琦教授曾对民国初年歙县等四县私塾数、村庄数有一统计(因清朝没有准确的统计数字,只能依民国时期情况反推),即:歙县885个村庄有569所私塾,分布率为64.3%;休宁400个村庄有306所私塾,分布率为76.5%;黟县306个村庄有143所私塾,分布率为46.7%;祁门246个村庄有200所私塾,分布率为81.3%。同样,清朝各县的科举成功人数也基本与上述情况相似。 其二,姓氏分布上不平衡。徽州曾是一个高移民区域,姓氏多,明代以前入迁的大族就有57个。由于入迁时间有先后,规模有大小,势力有强弱,发展有兴衰,因此,徽州的宗族力量呈现明显的差异。反映在才媛的家族分布上,也就有了同样的失衡。比如在歙县的42人中,只是分布在17个姓氏中,汪姓最多,有7人,吴姓次之为5人,江姓4人,方、何、洪、程各3人,徐、张、黄、郑各2人,其他周、金、姚、殷、蒋、鲍各1人。休宁的18人中,也只分布在8个姓氏中:汪姓5人,程姓4人,黄姓3人,金姓2人,查、范、陈、戴各1人。婺源的7人中,王姓最多,占4人,张姓2人,俞姓1人。黟县方、舒各1人。绩溪邵姓1人。若以整个徽州府为统计单位,也只涉及24个姓氏,其中,仍然以汪姓(12人)、程姓(7人)、黄(5人)、吴(5人)为最多。这样的分布与这些宗族在徽州拥有的社会地位和社会影响力也是完全吻合的。 不少才媛还呈现出家族链的特点。如祖籍婺源、定居金陵(今南京)的王玉芬、王瑶芬就是典型的姐妹文人,她俩是道光前后两淮盐运使王凤生之女,王玉芬嫁南河同知、仁和(今浙江余杭人)严逊为继室,著有《江声帆影阁诗》;王瑶芬嫁云南顺宁知府、桐乡人严廷钰为妻,著有《写韵楼诗钞》,收录诗作219首。道光时歙县人、两淮盐知事何秉棠的三个女儿也是有名的姐妹才女:次女何佩芬著《绿筠阁诗钞》,居住扬州,嫁范志全;三女何佩玉,著《藕香馆诗钞》,扬州祝麟之妻;四女何佩珠,著《津云小草》《梨花梦》《环花阁诗钞》,嫁扬州张子元。歙县人吴绣砚(著《蕙棂小草》),是太史吴翼堂之妹,嫁洪琰为妻,养育的一女(洪南秀,有《初月吟》,徐士义妻)、三子(进士、御史洪朴,进士、知府洪梧,内阁中书洪榜)均有文名;洪榜之妻汪玉英则是歙县人、郎中汪启淑长女,出嫁前就著有《吟香榭初稿》,到洪家之后,又著有《瑞芝室诗钞》。 究其原因,当与深厚的家学有相当的关系。就目前资料显示,多数才媛都出生在官宦或富商之家,从小就接受了较为良好的教育。如歙县人方筠雪(著有《鹤汀余草》),是太学方澍的长女;原籍歙县、定居扬州的江秀琼(著有《椒花馆集》),是巡抚江畹香之女,嫁如皋诸生张仰斋为妻;歙县人汪又苏,著《双桂书屋诗歌草》,是举人汪昌之女;歙县著名女画家吴淑娟,乃清季举人、擅画兰竹的吴鸿勋之女;著有《倦绣吟》的婺源人张婉仙,是观察张建亭之女;婺源人王少华(著有《浣芗词》),为知府王廷言之女;休宁人黄卷,著有《烟鬟阁遗草》,是中书黄愚庵女;休宁人黄桂(著有《吟窗草》)、黄嫆(著有《雪窗集》),都是中书黄松之妹。 当然,也有极少数女子家境清贫,只是将习艺作为一种谋生的手段。她们的成名历程,既艰难,也靠偶尔出现的机遇。比如号三十六峰女史的李淑仪(县籍不详),道光时人,只是一个普通的青衣(乐工),后嫁黄仁麟为妾。著有《疏影楼名姝百咏》一卷。她在自序中这样写道: “……悔读诗书,羞言富贵。幼离父母,劫之始也;荫失慈云,劫之渐也;委身青衣,劫之极也;蛾眉家嫉,劫之变也。……是则安其劫可也,淡其情可也。……然安其劫而劫更深,淡其情而情益重……春蚕未老,缠绵清泪成丝;锦瑟空弹,宛转惊心入拍。自觉蜂愁蝶怨,到处逢情;未识燕去鸿来,几生消劫。问诸花,花不解其故也;问诸人,人莫探其源也;问诸天,天难任其咎也。此无他,情生劫耳!” 言辞之间,个人一生的不幸和惆怅尽显无遗。 其三,才艺形式上不平衡。总体而言,才女们在艺术形式上比较单一,即对诗、词的偏爱。也有一些才媛素质更为全面。比如歙县人叶蕙芬,是文学叶逊之女,既善丝桐(琴),又工诗画。黄之柔曾题其《康熙丁巳画册》“玉台彤管”,时人称其“兰心玉质,赋性贞庄”。又如歙县人吴申,乃太史吴涵斋长女,母亲以梦鹤而生,因小字鹤。工水墨花卉,楚楚有致,兼能诗,著《双梧阁小草》。 相对来说,歙县人汪嫈(程鼎调继室),因“学力宏深,词旨简远,且能阐发经史微奥”,除了著有《雅安书屋诗集》四卷,收古今体诗281首外,还有《文集》二卷五十篇。集中“多知人、论世、经济之言”,著名学者阮元为之作序,赢得“一代女宗”之誉。 绩溪人邵振华(桐乡劳闇文妻),生长在晚清,受当时通俗文风盛行的影响,打破常态,写成《侠义佳人》四十回,成为历史上少见的女性小说作者。该书曾由商务印书馆排印发行,并在《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中有著录。 特别需要提及的是,有清一代,就整个安徽省而言,才媛的人数分布是由南向北渐次减少的。即徽州府为最多,以桐城为核心的安庆府次之,到皖北就如晨星,只有寥落的几颗散布在辽阔的平原。若就全国而言,徽州才媛人数之多,也位列前茅,是以江苏常州、浙江杭州为中心的人才辈出的传统意义上的“江南”地区的重要组成部分。胡适曾在其《三百年中的女作家》中大致地说:清朝女作家“江苏和浙江各占全国近三分之一。江、浙两省加上安徽,便占了全国整整三分之二以上;再加上福建、湖南,便整整占了全国的四分之三。”美国学者曼素恩在其《清代女作家的地域分布》中,更具体地认为:“女性作家应该集中在以常州和杭州为中心的地区,也就是说,在为科举而进行的教育投入(为男人的)和女诗人的突出成就之间有着特别紧密的联系。”应该说,曼素恩的判断也是符合徽州才媛诞生的社会实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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