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 往事总那么新奇……
年龄进入一定阶段就容易怀旧。看到的或听到的,马上就情不自禁与过去联系起来,“旧”想不“怀”都不行。
进入年关,理发是首选大事。新年就得有个新气象,新气象的主要标志也就表现在脑袋上。来年之首,精神焕发,清清爽爽,祈求有个好兆头。
理发就得焗油,在职的圈子里大都这样。比我年长或年少的都满头乌发,油光铮亮。二十几岁时,我就有几根白发深藏在黑发中,年龄渐长,毛发也变了样,灰白色毛发渐多。黑发丛中夹杂着些许灰白,很容易想到当年那些兴高采烈、满载而归的猎人,枪杆上高高挑着几只血迹斑斑、脑袋冲下、左右晃悠的死兔子。野兔子的毛发就是灰里夹黑,黑里夹白,有点恐怖。
好心人威胁说,长期焗油能导致锌中毒。为了美化仪表,就是致癌也得坚持下去。退休后,我绝不再焗。满头银发下,映衬著饱满的天庭,衬托著满面的红光,跟百岁寿星一样,出门还能享受到免票、让座等一系列特殊优待呢!
以往的一切总觉那么新奇,不知不觉跃入脑海,窜入眼前。改革开放前,我国没有干部职工退休制度。那时的理发业也没有焗油业务,看干部的职位大小都是以头上的毛发颜色作衡量:头毛越白,肚子越高,官职就越大。
中学那年。公社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家乡一个右派踉踉跄跄跑到公社,双膝跪地,高叫冤枉,跟古装戏里,蒙冤小民见着了包青天。白发干部挺着肚皮出来了,身后跟着一群当地干部。
“首长明察,杀猪屠夫划成右派,冤枉啊!”说着,他泣不成声。
“这,这怎么回事,唵?”白发干部两手叉腰,红着脸,挺着肚,扭头责问身边的干部。尾随其后的那几个原本都挂着笑,陡然拉下长脸,被驴踢着了卵泡似的,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话。
“你安心杀猪,没人敢把你咋的!”白发转身进屋。不几天,杀猪的终于被公社摘去了右派帽子。当初,划他右派的那位干部还受到了处分。说他泄私愤,仅仅为了老婆卖肉未占到便宜这点小事。事后得知,那位“白发”是县里的13级高干,钓鱼来的。这在当地一片哗然:钓鱼都能雪冤,“白发”高干了不得。
从此,家乡人对“白发”们都刮目相看,更给蒙冤人带来了雪洗耻辱的一线曙光。
一日,同学朱大眼家来了一位白发老者。他没圆滚滚的肚皮,也没有叉腰的习惯,身材干瘦,精神矍铄。来朱大眼家好几天了,总爱蹲在门口,就连一日三餐都是端着饭碗半蹲在门前。边吃,边漫无目的地两边张望,眼珠子炯炯有神,能洞察秋毫。我肃然起敬。若没有苦大仇深的光荣革命史,他能跟木匠、泥瓦匠那样,摆出这副蹲姿吗!一定是与群众打成一片、一言九鼎,比给屠夫摘帽子那白发的官阶还大,还亲切的高官。我深信不疑。于是,我萌生了“告状”的念头。
“你能让我们老师调换班级吗?”那日中午,他又端着饭碗蹲在门口。我悄悄地凑上前,低声问着。
“老师?调班?为嘛啊?”老干部停住筷子,问道。
“不为啥。我们数学老师好熊人,我学不好数学。”满肚子委屈,我一股脑儿全抖落出来。
老干部很谦和,慢条斯理,娓娓道来。他开导我说,学习跟练习骑自行车一样。一旦上了瘾,不吃饭都想骑,学会了,就有了兴趣,也就丢不下这门技术了。大概是腿蹲酸了,他很自然地伸开一条腿,来回伸缩几下,再换另一条腿继续伸缩着,又接着开导起来……我懂了。学数学跟学骑车的道理一样,一旦有了兴趣,饭都不想吃。那段时间,我对朱大眼都另眼相看了:寻常人家竟出了这么一级高干!
我按着白发干部的教诲苦下功夫学数学。好长时间过去,不想吃饭的奇迹没有发生,反倒饭量大增,每月供应的34斤商品粮不够吃。好久都一无进展。我失望了,但我都不怪爱蹲在门口吃饭、相呆的,朱大眼家的那位白发高干。他们一句话就能摘去人家的黑帽子,但不一定能让我的老师调换班级,鞭长莫及、爱莫能助的道理我还是懂得的。
八十年代初,我工作了,而且还学会了骑车。外出公干或上下班蹲着崭新的“凤凰”,别提多美。说真的,刚学车那阵子,还真的不想吃饭,甚至想端着饭碗练习车技。老干部的教诲至理名言。他虽未点到我学数学、换老师那个穴位上,但掐到了我学车的那根酸筋上。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话不在多,掐住酸筋就灵。
那日,车抛锚,我推着车子满街寻找修车行。老远看到小巷深处的屋檐下,高高吊着一只破车胎,那是修车行业的标记。吊起的轮胎下,蹲着一位白发老人。
“师傅,修车。”我笑脸递去一支烟。老人头未抬,接过烟,顺手夹到耳朵上,又继续修车。“咋的啦?”他问。“可能胎破了。”“哦,丢这,等会来取。”
听说修车人好偷换人家的车零件,我不放心,蹲下守候。老师傅伸开一条腿来回伸缩了几个来回,接着又换另一条腿伸缩着。这动作我很熟悉,而且越看越眼熟,仿佛在哪见过他。
“我刚学会骑车,饭都不想吃哩。”我有意撩拨一句,想催他尽快给我修。他抬起头,啊!这不是朱大眼家的那个亲戚么?他不是老干部,修车师傅啊!难怪他总爱蹲着,这是行业习惯。我真有眼无珠,竟将修车的白发,看成是白发高干,竟腆着脸皮告黑状。修车老汉有权调换老师吗!他不拿骑车作例子,能恰到好处地点拨人家学数学吗!他又未学过数学。
干部职工实行了退休制是好事,干不到满头白发就光荣离位,享受天伦了。干部的职位也不再以头毛的颜色论高低了。
上了一定年纪的缘故,剃一次头、焗一次油,就联想到了几十年前的往事。往事总勾人回想,不想都不行,像不速之客,不请自到。每次回想,都那么新奇,那么新鲜……
作于 2011·1·22· |
评分
-
查看全部评分
|